在返回領主府的路上,高文仍然與琥珀同乘一輛車,看著車窗外漸漸遠去的商人會館,半精靈小姐忍不住咕噥起來:“五年的開采權啊……話說難不成你是打算五年把那地方的礦給挖完?”
“挖完?當然是挖不完的,哪怕有先進的礦山機械和瑞貝卡水晶來炸山,五年要把白沙丘陵挖空也不可能,”高文搖著頭,“但我至少可以保證五年內挖掉東境人五十年的計劃開采量——而如果不考慮任何后續影響,直接毀滅性開采的話,這個數字甚至會翻倍。”
琥珀眨了眨眼,一時間似乎不知該說些什么,直到琢磨了半天之后,她才突然問道:“說實話,這樣做真的好么?”
高文看了她一眼:“怎樣做?”
“……把武器賣給王,把煉金藥劑賣給東境,讓這場內戰越發不可收拾……”
高文搖搖頭:“哪怕我不賣,你覺得這場內戰就能收拾了么?”
“我倒不是這個意思,”琥珀撓了撓頭發,“我是覺得現在死的都是安蘇人……你不在乎么?”
迎著琥珀疑惑的目光,高文慢慢開口了:“坦白來講,我在乎,因為那些都是人口,是寶貴的人口,但我又不在乎——因為他們不是塞西爾人,至少目前還不是。”
在這件事情上,高文不打算講什么良知和道德,因為他確確實實是為了利益而行動的,哪怕他謀劃的是整個南境的利益也是一樣。他的目標是整個安蘇,但現在他沒有這份能力,所以他唯一的選擇就是盡快喂飽南境的工業機器,哪怕這臺工業機器要喝血吃肉——畢竟,他現在是南境人的領主,不是安蘇的國王。
從未來的必然局面判斷,王和東境軍團遲早是敵人。
而且從另一方面,他向王和東境輸出魔導武器、煉金藥劑也有第二層考量:他想試著逼迫安蘇發展。
在南境推廣魔導技術帶來了很多經驗和教訓,這片土地如一張白紙,掃清舊貴族之后就可以任由高文潑墨,即便如此,魔導技術在這里發展的也并不順利,那么如果他想把魔導技術覆蓋到整個安蘇呢?那得是多大的一個計劃?
提豐已經在旁邊虎視眈眈,他們只等著安蘇人流干最后一滴血,假如有朝一日安蘇內戰結束,高文成功控制住了這片土地,那么提豐人必然不會給他時間讓他慢慢發展追上差距,而為了避免最糟的結果出現,他就要從現在開始把安蘇送到魔導工業這趟列車上——哪怕是用綁的。
作為工業產物,煉金藥劑和魔導武裝都無法單獨存在,它們需要一整套的工業鏈條來支持,就如東境的埃德蒙王子在貝爾克出發前就意識到了工廠和生產技術的重要性,王都貴族們也會很快意識到魔導工業對于維持一支“工業化軍隊”的必要。傳統貴族或許思維狹窄,但并不是不會思考,他們不會允許自己的命脈被高文徹底掌握。
魔能鎧甲和魔導武器需要維護,結晶手雷需要魔網充能,煉金藥劑需要工廠生產,而工廠同樣需要魔網,建造了魔網就有了引進礦山機器的基礎,有了礦山機器就有了充裕的金屬礦物,就能制造更多機器……
哪怕王都和東境貴族們不懂得如何去打造一個完整的魔導工業鏈,他們至少能打下一個基礎,高文賣給他們的武器和藥劑是一個被花藤纏繞的套索,光鮮美麗,但只要接觸了就很難掙脫,在戰爭的壓力下,為了讓那些武器和藥劑源源不斷,為了讓維護和生產它們所用的機器繼續運轉,他們也必須開啟魔導工業。
琥珀又沉默了一會,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直到快抵達市中心的時候,她才突然嘀咕起來:“被你算計的人可真倒霉,真是命都賠給你了還要感謝你大恩大德……”
“你以為他們反應不過來么?”高文笑著搖了搖頭,“大家都不傻的。”
教堂內,換上牧師長袍的萊特站在木質的布道臺上,面對著臺下的信眾,他用一種低沉而有力的嗓音講述著關于圣光的種種知識。
“……圣光會被人心引動,越是和圣光美德相近的言行,便越是能引發強烈的圣光現象……
“在實際行動中感悟圣光教誨是最行之有效的方式,對于我們這些踐行新教義的圣光追隨者而言,實際的言行比背誦經典、重復儀式更有效……”
萊特停了下來,在布道臺下,一個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戰士樣男人舉起了手:“大牧首,您說圣光會和高貴的言行共鳴,但美德有個一成不變的標準么?我最近在學習歷史,卻看到‘道德’和‘正義’的概念總是在變化……”
在牧師布道的時候出言討論,這在舊式的圣光教堂中是不可能看見的,然而它卻是“純正圣光學派”(新教)所推崇的布道方式,只要遵守提問的規則,人人都可以將圣光當做一種可以研究的知識來討論、鉆研,這讓新教教堂更像是某種學習機構,而不是一個執行宗教儀式的地方——這正是萊特所樂意看到的。
他對那個孔武有力的男人點了點頭——他認識對方,這是個處在見習期的白騎士,除了錘煉武技和與猛獸搏斗之外,這個勇猛的士兵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書學習,而唯有這種文武雙全的新式牧師,才能如此敏銳地發現教義中需要解釋的地方:“道德標準是會改變的,上古時代,最大的美德都與食物有關,而如今的道德標準中則添加了諸如忠誠、誠實、信用、勇敢等等內容,用于體現這些特質的言行也一直在隨著時代改變,因此我們應有一個‘公眾道德’的概念,要符合最公認的道德,為群體而戰,才能符合圣光的真義。”
“……那么為什么會這樣?”文武雙全的見習白騎士聲音中帶著困惑,“圣光是會思考的么?它會遴選符合它標準的人?而且它還會隨著人類道德標準的變化而變化?”
這個大膽的觀點讓教堂中的信眾們低聲討論起來,萊特則沉默了片刻,在一番思索之后,他坦然答道:“我暫時不知道答案。”
“您不知道?”
“是的,人應真誠面對自己的無知,”萊特答道,“通往絕對真理的路是無盡的,我們永遠只能理解我們心智范圍之內的‘相對真理’,或許真的有答案能夠解釋圣光的一切秘密,但我現在還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正是我們要探求的東西。我也要在這里提醒所有人——不要盲目追隨任何號稱‘絕對正確’的事物,因為包括我這個大牧首也做不到絕對正確,我們應大膽地追尋真理,又謹慎地驗證它,保持謙卑,我們才能在這條探索的道路上繼續前進。”
萊特的話引起了又一陣的討論,而在討論之后,布道繼續進行。
最終,這次“布道”結束了,教堂中的人紛紛起身,三三兩兩地各自散去,原本坐滿的長椅很快便變得空空蕩蕩,萊特目送信眾們離開,隨后起身收拾著木質閱讀臺上的圣光原典和其他資料,而一個閃爍微光的小小身影則從不遠處飄來,手中捧著一杯水來到萊特面前。
“喝水辛苦啦!!”
“謝謝,”萊特接過水杯,又輕輕在艾米麗頭發上虛按一下,“今天很乖,沒有給大家搗亂,值得夸獎。”
艾米麗開心地笑了起來,萊特則隨意地看了教堂里一眼,然后突然發現下方的長椅上竟還坐著一個戴著兜帽、身材纖細的女性身影。
她一直坐在那里么?剛才怎么沒看見?
萊特心中疑惑了一下,隨后走向那個戴著兜帽,貌似沒有起身打算的女性:“女士,布道結束了——您是需要幫助么?”
“我確實有一些疑惑,”戴著兜帽的女性抬起頭來,她除下兜帽,一頭淡金色的長發隨之散開,一幅美麗而帶著恬淡微笑的面容出現在萊特面前,“南方教會的大牧首先生。”
萊特平靜地看著眼前的金發女子,他旁邊的艾米麗則驚奇地看著這個沒有在教堂里見過的陌生姐姐:“姐姐你是誰啊?”
緊接著,小姑娘又驚呼起來:“哇!姐姐你渾身都在發光誒!”
“艾米麗,”萊特輕輕按了按小姑娘的頭發,“你先去房間休息吧,我和客人聊聊。”
艾米麗眨巴著眼睛看了看萊特,又看看“陌生姐姐”,猶豫了一下之后點點頭:“哦。”
小女孩的身影在空氣中漸漸消失了。
維羅妮卡看著這一切,她沒有說話,寧靜祥和的圣光卻在教堂中彌漫開來,它如一片溫柔起伏的海面般在一排排長椅之間蕩漾著,在這片圣光的海洋中,萊特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那蕩漾的圣光從他身旁流過,仿佛無視了他的存在,又仿佛他無視了那圣光的存在。
他身上自有一層微光籠罩。
維羅妮卡終于打破了沉默:“來到教堂的沒有客人,只有迷途的羔羊,不是么?”
“這是你們的說法,我們最近已經廢棄不用了,”萊特平靜地說道,隨后坐在維羅妮卡旁邊,“沒有人是需要被指導的羔羊,來到教堂的都是同樣的求道者。”
“確實是新穎而激進的教義,”維羅妮卡微微點頭,“就和您的布道一樣,但它們都很有趣。”
萊特有些詫異地看著眼前這位來自北方教會的活圣人,看著這個可以代表傳統教會勢力的圣女公主:“你認為這是有趣的?”
“至少我從未聽過類似的教義,這就足夠有趣了,”維羅妮卡說道,同時看著萊特的眼睛,“能給我講講你們的教義么?”
萊特突然感覺此刻的情況有些滑稽。
他知道北方教會的活圣人來到了南境,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以如此心平氣和的方式和對方展開交談。
但不管怎么說,解答教義是他的職責,所以他點了點頭:“如果你真的愿意聽。”
“今天我只是個聽眾——啊,按你們的說法,一個求道者。”
萊特收斂起所有的疑惑和荒誕感覺,他坐直了身體,將教義娓娓道來。
這場特殊的“布道”并沒有持續很久,新教的教義并不復雜,內容也比舊教會的條條框框少的多,萊特用他特有的樸實語句敘述著他對圣光的理解和感悟,而維羅妮卡全程都只是靜靜地聽著。
當“布道”結束之后,教堂中蕩漾的圣光也漸漸消散了。
萊特看著眼前的“圣女公主”,猜測著對方會說出什么,但維羅妮卡卻只是站起身來,微微對他彎了彎腰:“很精彩的講解,萊特先生。”
說完這句話,她的身影便瞬間崩解為無數飄散的微光粒子,漸漸消散在空氣中。
“果然只是個化身么……”
萊特看著最后一絲微光消散,輕聲咕噥著。
“她到底是來干嘛的?”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