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簡單但得體的晚宴之后,來自塞西爾的訪客們參觀了提豐人的營地,參觀了那些用魔法力量塑造而成的營房、塔樓與城墻,參觀了正在施工中的屏障“副塔”以及規模頗大的法師區,而在這番招待之后,污濁云層背后的陽光已經漸漸接近地平線,夜幕降臨之前,高文等人被接引至了羅塞塔行宮內的“客房”。
所謂客房同樣是用魔力塑造的石塊搭建,灰撲撲的材質和這座尖峰基地中其他建筑物沒什么兩樣,但此地主人顯然想辦法用額外的裝飾物提升了客房的品味與舒適度,充滿濃郁提豐風情的掛毯、長毛地毯和大幅油畫抵消掉了“人造石屋”中冷冰冰的質感,在屬于自己的房間內,高文還看到了一整套精美的木質家具、鑲金瓷器、銀質燈架和足以打發時間用的藏書作為一個毗鄰剛鐸廢土的尖峰基地,擁有這樣的房間已經可以算得上豪華。
在侍者通報了晚餐的時間和地點之后,高文關閉房門,來到了房間西側的書架旁,琥珀的身影則隨之在他身旁浮現。
半精靈小姐至少此刻還算盡職盡責:“沒發現監視物品,附近的暗影力量也非常平靜。”
“當然不會有,羅塞塔奧古斯都還不至于如此輕率莽撞偷偷監視一個傳奇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高文隨口說道,視線則從書架上掃過,“……北大陸紋章學變遷記略……要靠這種東西打發無聊時間,那我恐怕只會更加無聊。”
琥珀上下打量了高文幾眼,琢磨了半天之后還是忍不住開口道:“說實話,我今天有點看不太懂你啊……”
“哪方面看不懂?”高文早就料到這個半精靈肯定憋了一肚子的問題,也料到對方絕對憋不住,聞言便好整以暇地笑著說道。
琥珀張了張嘴,似乎就要發問,但在開口前的最后一秒,她還是使勁咬了咬嘴唇,飛快地朝四周看了一圈,最后鼓起臉:“我不問!”
高文愣了愣,臉上的笑容突然變得有了一絲欣慰:“很好。”
永遠不能低估別人,永遠不能在陌生環境下失去警惕,哪怕排查了再多遍,也要保留最后一線秘密,事實證明,這個半精靈如果真肯動腦子的話,是絕對不笨的。
而在隨口夸獎了琥珀一句之后,高文便把注意力從那些引不起自己興趣的書本上轉移開來,并以輕松的態度隨口問道:“關于這座營地,你有什么看法?”
他知道琥珀肯定已經把這座營地的大部分區域看過一遍,不管是提豐人帶著參觀的還是沒帶著參觀的,而且她也肯定記下了比旁人所見多得多的細節這家伙正面戰斗力不怎么樣,但唯有在作為一只探姬的時候,還是很有可取之處的。
在這之后他要和琥珀說的內容不會再涉及長遠謀劃或者機密,也不擔心被人偷聽。
琥珀想了想,很直白地說道:“依我看,提豐人真是太有錢了,太有錢太有錢了!!”
“哦?”
“你應該也能看出來,這座營地幾乎完全是依靠魔法力量塑造而成的,我檢查了他們的營區和法師區的情況,我確認他們在這里聚集了至少八百名低階到中階的法師,這些超凡者在這里的任務就是蓋房子,”琥珀一臉認真地說道,“依靠這些法師,這座基地的建設速度應該不比咱們的基地慢,各方面的效率都不比咱們差,甚至還可能更高效一些。”
“提豐在十幾年前便開始推行超凡者的系統化、職業化管理,并將各種超凡之力用于生產發展,他們還仿照古剛鐸帝國的新生兒篩查制度,積極從全民、從嬰兒培養超凡者,這導致他們整體的超凡者數量幾乎是安蘇的兩倍,而且還有極其先進的管理制度與其配套,以確保所有超凡者都登記在冊,各有職責,”高文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在這里看到的大部分法師,應該被稱作工程法師,他們從接觸魔法力量之初便被針對性地培養,所掌握的法術幾乎都與建設有關,而在提豐內部,類似的專職法師數以萬計。”
琥珀瞪大了眼睛,一時間沒了言語:“……”
高文頗覺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在想什么?”
“你覺得我現在叛國的話他們會收么?”
“要不你試試?”
琥珀縮縮脖子:“不了,我怕被打死。”
高文笑了笑,沒在意這小小的玩笑,隨口評價道:“如你所見,提豐確實很強,但從另一方面……他們也不怎么聰明。”
琥珀眨了眨眼,多少已經猜到高文的意思:“你覺得他們浪費,是吧……”
“是啊,巨大的浪費科研人員竟然被他們用在了工地上,”高文搖著頭,一臉惋惜,“法師是研究者,是搞發明,搞創造的人,怎么能浪費在工地上?!要我說,他們既不應該當做戰場上的戰力,也不應該當做生產環節的勞力,而應該全都送進實驗室里去!
“你在這兒看到了八百個法師,他們建造一座基地的速度絲毫不比我們的機械化慢,甚至比我們還快,但若是交給我,我會把這八百個法師都變成研究員,讓他們研究更先進的魔導機械,更先進的煉金材料,研究出可以把他們的高效法術廣泛復制的技術,然后我能把這些技術推廣到八十萬個普通工人手里,讓這每一個工人都發揮出不亞于一名工程法師的效率,這才是知識的正確使用方式。”
琥珀眨了眨眼,在高文這短短的展望與描述中,她終于直觀地感受到了“魔導工業”真正的力量體現在什么地方。
高文則呼了口氣,在義正辭嚴之后還是忍不住搖搖頭說道:“然而有一個問題,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在困擾著我們……”
“什么問題?”
“就像你剛才說的,提豐真是太有錢了,太有錢了……有錢,有人,有資源……”高文嘆了口氣,“我們確實可以用八百個法師的技術成果去武裝八十萬個工人,而提豐……他們恐怕真的能拉出八十萬個工程法師來……”
琥珀:“……”
高文一聲嘆息:“這個,就叫鈔能力。”
琥珀一臉呆滯:“貨幣能力……還能這么形容的么……”
這個世界并無“鈔票”一詞,高文直接用了“貨幣”這個單詞和“技能”單詞來生造出“鈔能力”一詞,很顯然,琥珀理解了它的意思。
于是,在理解了魔導工業的真正力量之源之后,琥珀又同時理解了為什么哪怕掌握了魔導工業這樣的利器,高文仍然將提豐視作最強大,最可怕的敵人。
她看了高文一眼,隱約意識到一件事。
不管這個揭棺而起的男人要和提豐皇帝做什么生意,不管他是要主動接受提豐的棉花傾銷,還是要幫提豐人修鐵路,他接下來的唯一目的……
都是對付提豐人的“鈔能力”。
冬雪飛揚,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已經降臨在這片土地上。
圣靈平原,距離白松鎮騎馬半日路程的一座無名村莊內,積雪已經沒過腳面,但這場降雪卻只是個開始,紛紛揚揚的雪花仍在飄落。
這潔白的天賜之物無差別地覆蓋一切,模糊了田埂和溝壑,模糊了道路和荒地,也模糊了天地的界限,無名村莊仿佛是這雪地中的一片石堆,人造的建筑物正在落雪中一點點被裹上銀白。在這危險的寒冷日子里,家家戶戶緊閉了門窗,封好了破舊墻壘上的每一處孔洞,以防止寶貴的熱量散失,人們躲藏在能遮擋風雪的室內,一邊保存體力和熱量,一邊期盼著冬日平安度過,同時又擔憂地聽著屋頂上傳來的每一聲吱嘎怪響。
雪中的村莊,一片寂靜。
然而在雪地之下,在某處長屋的地窖中,一場隱秘的集會卻正在召開。
廉價劣質的蠟燭擺放在斑駁破舊的長桌上,搖曳的燭光讓整個地窖影影綽綽,長桌上擺放著陶罐、匕首、石片等物,并有某種紅色顏料在桌面上描繪出了詭異陰森的魔法符號與令人不寒而栗的扭曲形象,在長桌周圍,十幾個破衣爛衫的身影正肅穆地圍坐在燭光中,十幾雙隱含狂熱的眼睛注視著長桌旁的兩個身影。
那兩個身影頗為高大,身上穿著灰黑色的破舊罩衫,脖子上還懸掛著鐵質的死神護符,儼然一副拖尸人的打扮。
“兄弟姐妹們,脫離苦難的日子就要到了……”
拖尸人之一張開雙手,仿佛布道般說道。
“受苦難的人吶,接受這份恩賜!”
另一個拖尸人彎下腰,一邊虔誠祈禱一邊從桌上拿起了裝有某種液體的陶罐。
長桌周圍的人紛紛站起身來,帶著某種期待,帶著某種狂熱,一個接一個地來到桌前,讓那個拿著陶罐、身穿灰黑罩衫的人把陶罐中的暗紅色液體涂抹在他們的額頭上。
“得此恩賜之后……便能脫離這苦難的日子,不等死后,不等來世,地上天國,指日可待……”
“脫離者苦難的日子……”
“地上天國……”
“指日可待……”
此起彼伏的吟誦聲、祈禱聲在這隱秘的地窖中回蕩,而在地窖上方,風雪中聳立的長屋內,幾雙冷漠又警惕的眼睛正緊貼在窗板的窄縫后,盯著風雪中的世界。
在周圍的房屋里,在村莊的幾乎每一座屋子里,同樣冷漠又警惕的眼睛,貼在每一扇窗后。
圣靈平原東部,索林堡。
紛紛揚揚的雪花同樣在這片土地飄落。
一支騎士隊伍在午后進了城,他們盔甲鮮明,裝備精良,就連戰馬都披掛著最優質的鋼絲鎖甲,佩戴著能夠安撫精神、增強耐力的護符頸套,他們從最寬闊的正門大道騎馬行進,沿途的所有人包括巡邏的士兵在看到這些騎士身上的徽記之后都第一時間選擇了敬畏退讓。
那些徽記上帶有黑色長劍交叉的圖像,是東境公爵塞拉斯羅倫的標記。
隊伍之首,全身甲胄的年輕侯爵貝爾克羅倫控制著愛馬的行進速度,同時也一并控制著整支隊伍的速度,以防這些言行習慣略有粗魯的部下傷到沿街行人,同時他揚起頭,看向了不遠處高地上的巍峨城堡。
在安全的后方待了那么久,整日里不是和那幫令人煩躁的地方貴族打交道,就是看著塞西爾人把白沙丘陵一點點炸平,貝爾克覺得自己的耐心和銳氣遲早會被消磨干凈,但是幸好,他終于接到命令,可以重新回到索林堡了。
年輕的侯爵先生挺直了腰背,以最無可挑剔的騎士姿態迎接所有目光即便周圍并無簇擁的民眾也是如此。他看著冬日中的街道,腦海中思索著在見到父親和埃德蒙王子之后需要報告的內容。
白沙丘陵的情況肯定需要隨時通報,塞西爾人想要修建一種新的道路,這件事是必須要讓王子殿下及時知曉的,此外還要匯報兩處領地匪患平息的情況,而除此之外……還有底層貴族不認真執行“農奴自由法令”、“土地置換法”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