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門被打開了,一位身穿黑色暗紋長袍、佝僂著身體、背后蠕動著人造神經索的老法師出現在羅塞塔奧古斯都面前。
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丹尼爾曾經是一名隱居鄉野的隱世法師,但在那之前,他曾是皇家法師協會的高階成員之一,在那之后的今天,他則是工造協會最出色的專家,他還是皇家法師協會會長的導師,帝國大量新技術的締造者,今日奧爾德南諸多貴族爭相追捧的技術大師,他已深得皇室信賴包括羅塞塔奧古斯都本人的信賴。
羅塞塔大帝一向對技術人員禮遇有加,他絲毫不介意丹尼爾外形上的可怖,同時臉上露出了一絲略顯僵硬的笑容:“大師,希望我的召見沒有影響到你的工作。”
“為您工作是我的職責,”丹尼爾微微彎腰,頗為恭敬地說道,“我很樂意為您解答技術領域的問題。”
羅塞塔點了點頭,等到老魔法師落座之后,他才問道:“據說魔導車的仿制已經成功了?”
“是的,原型車將在兩天后測試,”丹尼爾回答道,“如果一切順利,我們會盡快讓它進入實用階段。”
“你的智慧是帝國不可估量的財富,”羅塞塔忍不住感嘆,“有了新的交通工具,再加上新的鐵路系統我們就終于可以解決工廠原材料和產成品運輸的問題了。”
“我個人的智慧并不重要,仿制魔導車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結果,而且比起我們這些微末的智慧”丹尼爾說著,輕輕搖了搖頭,“或許我們更應該感嘆安蘇人的智慧,是他們首先創造了魔導,然后又創造了魔導車這樣精密又有力的機器。”
“嚴格來講,是塞西爾人的智慧我今天叫你來,正是想跟你商討這方面的事情。”
丹尼爾低垂著眼皮,以保持對皇權恭敬的姿態掩飾了自己眼底一閃而逝的微光,他微微低下頭:“您請講。”
“魔導技術是從塞西爾起源的包括我們仿制出的魔網,雖然結構和單元規格上和塞西爾人的魔網不同,但諸多特性都很通用,”羅塞塔不緊不慢地說道,“此外,還有如今正在奧爾德南西部和南部動工的鐵路系統,那更是塞西爾人的產物,所有核心技術都在他們掌握之中”
丹尼爾抬起頭:“您是擔心,這些起源于塞西爾人的技術,終究會威脅到帝國的安全?”
“即便不考慮這些,將帝國的命脈交到外人手中也終究是不妥的,哪怕只是交出一部分,”羅塞塔奧古斯都嚴肅地說道,“塞西爾人擅于利用魔網的能量,而如今他們又在帝國境內修建了鐵路那些力量巨大的列車能夠運輸貨物,也能夠運輸武器和軍隊,我甚至現在都能構想出一些基于鐵路來進行戰爭的方案,塞西爾人不可能想不到。”
鐵路的作用有多大?在親眼見到考察團隊帶回來的關于列車的詳細資料之前,羅塞塔奧古斯都只有一個籠統的印象,但在看到那些詳細資料之后,他幾乎瞬間就意識到了這種近乎顛覆性的技術有著多么可怕的力量和潛在的應用方式
它能在短時間內將足以攻陷一座城市的兵力運輸到目的地,能以極低的成本維持后勤補給,而如果是針對他國的運輸,截斷鐵路則能夠瞬間讓一座城市,甚至一個地區的物資供應癱瘓它的運輸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至于很多在傳統道路和馬車上無法想象的事情,在鐵路上都變為了可能。
去年冬天,貴族議會和皇家顧問們在拿到鐵路的相關資料之后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他們帶著震驚和緊張討論關于在帝國境內鋪設鐵路的可行性,討論了整整三天三夜,最終給羅塞塔拿出了一份厚達九十多頁的報告,整份報告首先確認了一件事:
提豐需要這種先進的運輸技術,因為提豐的工廠需要它。
隨后,報告中提出了兩項最重大的潛在危險評估
首先,要警惕安蘇人利用跨國鐵路發動對帝國的攻擊以列車的運行速度,一旦第一波攻擊在無預兆的情況下到來,那么關隘處的守衛們恐怕甚至來不及炸毀軌道。
其次,如何保護帝國境內的鐵路,確保它們完全處于帝國控制之下,防止它們被敵人破壞。
作為一個從戰火中走出來的帝國,提豐從來不缺乏對戰爭的警惕,尤其是在帝國發展到了某個關鍵狀態之后,安蘇,已經成了幾乎所有提豐上層心中的假想敵。
丹尼爾靜靜地看了羅塞塔奧古斯都幾秒鐘,隨后他那雙略有些發黃的眼珠輕微轉動了一下。
“陛下,我只是個技術人員,所以我大概不是很能理解您在軍事方面的憂慮,但從技術角度,我能給您一些建議。”
“這正是我想要的。”
“問題的關鍵是能源,或者說,是魔網,”丹尼爾平靜地說道,“鐵路也好,列車也好,它們運行都依賴于沿途鋪設的魔網,而且如果安蘇人,或者說塞西爾人真的要對帝國發動攻擊,他們的很多戰爭記憶也需要依賴魔網才能運行他們自己能夠攜帶的魔網肯定是有限的,所以避免帝國的魔網落入外人手中就是關鍵。
“我最近在構思一種對魔網的控制結構,或許我們可以在帝國最核心的區域設置對魔網的總控,讓它可以隨時關閉任何一個地區的魔網供應,甚至是破壞性地關閉
“除非敵人控制了帝國核心地區,攻陷了帝都和皇宮,否則他們在帝國境內任何一個地區活動都會被切斷能量供應”
“這個方案很好,”羅塞塔奧古斯都思索著,慢慢說道,“嗯非常好。”
這位提豐皇帝一邊說著,一邊抬起眼皮,靜靜地注視著丹尼爾的眼睛。
丹尼爾身后的人造神經索仍然輕輕蠕動著,他臉上一片平靜,坦然面對羅塞塔的注視。
“大師,這件事就交給你了,請盡快拿出一個方案,交給我親自審閱。”
“是,陛下。”
老魔法師離開了,羅塞塔則重新拿起之前被自己放起來的資料,又隨意翻看了兩眼。
“安蘇”
他低聲咕噥著那個正身陷漩渦的古老王國的名字,眼神中一片平靜,既無敵意,也無同情。
塞西爾的突然崛起令人意外,那些不可思議的技術和高文塞西爾本人的存在都讓他感到了一絲絲久違的威脅,因此,這位強大的帝國統治者才忍不住想到了一些“防御”方面的事情。
但本質上,他還是更喜歡進攻。
“這一仗打完,安蘇人的血應該也就差不多流盡了吧”
丹尼爾離開了皇帝的書房,離開了書房前那條長長的走廊,一直到穿過黑曜石宮的前廳,離開皇宮正門,走到宮殿前的廣場上,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后慢慢呼出。
那些匍匐在他后背上的人造神經索快速蠕動了一陣,幾秒種后才漸漸恢復平靜。
感謝主人賜予的知識,他才能夠如此成功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和反應,如果是之前近乎精神失控的自己,是絕對不可能完成這么高難度的交涉的。
在略微放松了一點精神之后,老魔法師抬起頭,開始尋找自己那個原本應該在廣場上等著自己的學徒。
瑪麗沒有站在她應該站的地方。
丹尼爾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忍不住嘀咕:“那個蠢貨跑哪去了”
他并沒有找太久,僅僅幾分鐘后,他便看到了自己那個熟悉的黑發女學徒
瑪麗不知何時跑到了廣場邊緣,這時候正蹲在一個不知從哪跑來的小女孩面前,遠遠地看過去,丹尼爾甚至看到了瑪麗手中跳躍著的兩個魔法光球。
她竟像個卑微的街頭小丑一樣,跑到廣場上給路過的小孩子表演戲法?
丹尼爾驚愕了一下,隨后便怒氣沖沖地走了過去,而直到他走到瑪麗身后,那位年輕的女法師還沒有反應過來,還在起勁地變出一個個魔法光球逗弄著眼前的小姑娘,后者睜大了眼睛,一臉驚奇地看著“法師姐姐”的表演,但她終于還是注意到了臉色陰沉可怕的老法師,頓時害怕地縮了縮脖子。
瑪麗這才注意到身后熟悉的氣息,渾身幾乎下意識的一個哆嗦,然后飛快地站了起來,轉過身,毫無意外地看到了導師陰沉的臉色。
她立刻便低下頭去,緊張地把手絞在一起:“導導師我”
“這是怎么回事!?”
“這孩子迷路了,我我只是想”
丹尼爾憤怒的話語即將出口,但聽到瑪麗的話之后還是先忍不住愣了一下,隨后他低頭看了那個小女孩一眼。
一個迷路的小姑娘,穿著還算得體,因此應該不是從工廠里跑出來的童工,但也夠不上可以出入皇宮的級別,多半是附近居住的市民。
不知為何,丹尼爾腦海中突然冒出來的卻是另一個念頭
很久以前,瑪麗迷迷糊糊跑進他的法師塔的時候,好像也是這么大
他抬起頭,看著正一臉緊張,甚至是一臉惶恐的女學徒。
現在,那個稀里糊涂跑進法師塔的小姑娘已經長大了。
如果當年瑪麗沒有跑進他的法師塔里,現在她會是什么樣呢?會這樣惶恐地看著一個老魔法師,等待懲罰么?或者會平靜地生活在父母身邊,亦或者已經嫁人,有了丈夫
丹尼爾的臉動了動,似乎想擠出一個和顏悅色的笑容,但那干癟僵硬的肌肉似乎已經做不來這么復雜的事情,所以他只好搖了搖頭,伸手按了按小女孩的頭發:“不要亂跑,迷路了會讓父母擔心。”
隨后他抬起手,對廣場附近的衛兵招了招。
衛兵立刻便殷勤至極地跑了過來,不敢有絲毫怠慢哪怕這士兵不認識帝國工造協會的首席學者,他剛才也是親眼看著丹尼爾在侍從的陪伴下從黑曜石宮里走出來的,自然要恭敬對待。
“這孩子迷路了,帶她找到她的父母之后我會向你的長官確認這件事。”
丹尼爾隨口吩咐,士兵一連串地答應。
等到士兵和孩子都離開之后,丹尼爾才看了瑪麗一眼:“蠢到不可救藥。哪怕是以你在工造協會的身份以及在貴族議會里認識的人脈,你也能指揮得動這條街上的任何一個士兵,你卻只知道用幾個戲法哄小孩子。”
瑪麗低著頭,一聲都不敢吭。
丹尼爾的視線則隨之落在了瑪麗脖子上,落在了那個鐵質符文頸環上。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么,隨意離開我給你規定的區域會怎么樣。”
聽到導師這句話,瑪麗才悚然一驚地反應過來,幾乎下意識地伸手摸向頸間的鐵環。
然而在一些更加可怕的想法浮現出來之前,她卻看到導師把手伸向了自己那只手捏住了她頸間的鐵環,隨后伴著咔噠一聲輕響,這伴隨她許多年的鐵環被輕描淡寫地打開了。
丹尼爾咕噥著:“我就知道,給你帶上這東西也擋不住你瞎跑,還是把這破東西扔掉吧。
“回去之后把那幾個蠢貨的頸環也扔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