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可怕的人造之神在白水河盡頭化為海妖的食糧,時間已經過去月余,萬物終亡會的墳頭草,也差不多有百米高了……
這從各種意義上都挺符合現實的。
貝爾提拉看起來已經蘇醒,但她毫無疑問已經不再是個正常的人類——她的身體和這株巨大無比的樹木融合在一起,從里到外都已變異,這影響到了她的思維和語言能力:當她開口說話的時候,一種低沉嘶啞的聲音混雜在她的嗓音中,她的語速很慢,表情呆滯,這都讓人忍不住聯想到植物。
高文看著她,雖然眼前的情況有點超出他最初的設想,但他終歸是有了和這位“舊相識”正面交談的機會:“這樣的局面令人遺憾,貝爾提拉——你有什么想跟我說的么?”
貝爾提拉靜靜地看著高文,沉默兩秒之后才慢慢說道:“域外……游蕩者。我想跟你私下談談。”
高文皺了皺眉,短暫思索之后對身旁吩咐道:“你們先到大廳外面警戒。琥珀,你也去。”
“你確認?”琥珀立刻睜大眼睛,“這個女人現在看著可詭異得很,說不準她有什么陰謀詭計……”
“再有什么陰謀詭計,以她現在的模樣恐怕也用不出來了,”高文擺了擺手,“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我很好奇她到底想說什么。”
琥珀想了想,無奈地表示同意,一邊答應著一邊帶人向外退去:“好吧,你小心點。”
很快,大廳中的士兵便在琥珀的帶領下退到外面,巴德也一并離開了這里,當現場只剩下高文自己和一個半植物狀態的貝爾提拉之后,他輕咳了兩聲:“咳咳,你有什么話現在可以說了。”
看著很淡然,但實際上高文心里還是有一點緊張的——每次和七百年前的“舊相識”見面他都會謹慎起來,因為他畢竟是占據著一副不屬于自己的軀體,而七百年前的“舊相識”們可是認識高文·塞西爾本人的。
他第一次在這方面緊張是見到索爾德林,再然后是見到索尼婭,但那兩位都沒給他帶來太大壓力,畢竟索爾德林的性格并不算太細致,而索尼婭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催索爾德林結婚上,可眼前的貝爾提拉就不一樣了——天知道這個背了一堆秘密的女人在察覺高文·塞西爾體內有另一個靈魂之后會冒出什么主意……
高文心中迅速盤算著,但當貝爾提拉開口的一瞬間,他的盤算就都停了下來。
“你到底是誰?”
貝爾提拉緊緊盯著高文的眼睛,臉上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語氣中夾雜著十足的謹慎和冷意。
高文心中瞬間提高了警惕,但他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這話什么意思——你還認不出我了么?”
“……不必多費功夫,我知道你不是高文·塞西爾,”貝爾提拉仍然死死盯過來,“域外游蕩者……你到底是什么?為何占據這具軀體?”
她已經不再用“是誰”來詢問,而干脆用“是什么”這樣的詞句了。
在聽到域外游蕩者幾個單詞之后,高文就放棄了繼續用這幅軀體的身份和對方交流的念頭。
夢境中的貝爾提拉應該只是眼前這個貝爾提拉潛意識中的一小部分,缺乏必要的記憶和后天的智慧,而眼前這個忽悠起來可就不那么容易了。但也沒什么關系,敞開來說話反而不必花費心力考慮自己的“角色”,倒也樂得輕松。
“你是從哪里聽到‘域外游蕩者’這個說法的?”他隨口說道,“那些永眠者么?”
“看樣子你很清楚永眠者給你起的名字……”貝爾提拉聲音低沉地說道,“我是從他們那里知道了你的真身,但早在那之前,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是高文·塞西爾,而只是一個竊取了他身體的外來靈魂。”
高文眉角微微揚了一下:“你這話什么意思?”
貝爾提拉嘴角似乎露出了一絲譏諷:“高文·塞西爾不可能復活,我比所有人都清楚這點。他的靈魂早已枯竭,躺在南境鐵棺中的,只是一具無魂的軀體,或許這具軀體在元素祝福的情況下不會腐朽,但死而復生……絕無可能。”
高文難以抑制地微微張大了眼睛。
這是從他揭棺而起以來,第一次從旁人口中聽到關于自己復活秘密的情報,雖然只是只言片語,但有一點毫無疑問……眼前這個貝爾提拉,知道一部分真相!!
“高文·塞西爾的靈魂枯竭?為什么這么說?你都知道些什么?你知道他復活的安排?”
然而貝爾提拉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啊,域外游蕩者……你也是有好奇心的,但我憑什么把一切都告訴你?”
高文靜靜地看著貝爾提拉,看著對方有恃無恐的模樣,或者說已經放棄生死的模樣——自己哪怕一劍砍過去應該也是沒用的。
沉吟片刻之后,他開口打破沉默:“那么等價交換——你有什么想從我這里了解的?”
“域外游蕩者,還是那個問題,”貝爾提拉慢慢說道,“你為何占據這具軀體?”
高文認真思索起來。
對方顯然是了解一部分有關域外游蕩者的情報的——這個由高文親造出來的唬人身份,經過永眠者腦補專家團的后期加工,再加上一點點網絡討論的發酵之后,傳到貝爾提拉耳中的應該是個更加詭異又危險的版本。
現在最佳的選擇似乎就是在這個身份上找個切入點,讓交談繼續下去。
他低頭盤算著自己該立個怎么樣的“人設”,盤算著什么樣的“人設”能動搖貝爾提拉這個被扭曲了信仰的德魯伊,思緒轉的飛快。
這似乎并不困難,因為……“域外游蕩者”這個身份雖然有點唬人,但也不能說完全是假的。
他確實是個異界游蕩而來的靈魂,確實是占據了別人的軀體,他確實自星空“降臨”,而且在這個世界進行了超大規模的搞事。
他只不過沒有像那些CG短片里提到的那樣開著巨大機器人拯救世界,或者領著一幫五十塊錢的好兄弟搞星際除蟲罷了,而這些細節問題此刻并不重要。
盤算中,他已經有了成熟的腹稿。
“看樣子我們這些‘旅行者’給你們帶來了很大的壓力,”他抬起頭,臉上帶著輕松淡然的表情,“我不知道那些永眠者是怎么對你描述我和我的族群的,但我可以保證,我對這個世界并無惡意。”
貝爾提拉皺起眉,顯然是在認真聽著高文的話,同時也滿心疑慮。
“我們是個充滿好奇和行動力的族群,也有著各種各樣的行事風格和嗜好,但就我個人而言……”高文繼續說著,一邊觀察貝爾提拉的表情一邊微微笑了一下,“我只是對你們的文明恰好產生了那么一點興趣。或者嚴格來講,是你們這一季的文明。”
貝爾提拉果然忍不住開口了:“我們這一季的文明——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或許是變成半植物之后還不適應自己新的“軀體”,貝爾提拉對自己表情的控制總是有些疏漏,高文觀察著她細微之處的表情變化,一點點引導著這個頗需要演技的話題:“看樣子,你也知道你們這個世界曾經發生過文明交替?”
貝爾提拉沉默了幾秒鐘,低聲說道:“……我們確實發現了蛛絲馬跡。”
就如高文所料的那樣,知曉眾神部分真相,知曉部分忤逆計劃,甚至本身都在延續忤逆計劃的萬物終亡會,對這個世界發生過的文明交替和毀滅重生現象是有一定了解的。
“文明交替……這是一個漫長的觀察過程,”帶著淡然的表情,高文繼續說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只是在觀察而已,在一個很高的地方,你們大概無法理解那個視角——我看著這片大地上出現一個又一個王國,冒出一個又一個英雄,誕生一段又一段傳奇,戰爭,繁榮,興盛,死去,光輝燦爛之后又迅速熄滅……百萬年來,這片大地上都沒有什么新鮮事,哪怕巨龍偶爾掠過大地,也只不過是無聊觀察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但讓我驚喜的是,在這么多起起伏伏的文明中,突然跳出了一簇有趣的火花……就是你們這一季。
“并不怎么強大,甚至是缺陷重重,但卻有著格外令人驚異的勇氣,以及生存下去的韌性。當那場魔潮到來的時候,我以為你們會很快死去,就像之前的許多季文明一樣,迅速且安靜地倒下,接受既定的命運,但你們竟然活了下來。
“你們不但活了下來,而且我還驚訝地發現……你們竟試圖對抗遠比你們強大無數倍的神明,而且付諸了行動。
“百萬年來,這是我看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事,這真的令人驚喜,但驚喜之余,你們這一季文明卻又岌岌可危……膽子很大,卻難以面對接下來的挑戰。
“坦白來講,我覺得這挺遺憾,所以我就下來了。”
高文不緊不慢地說完,面帶微笑地看著貝爾提拉的眼睛,坦坦蕩蕩。
畢竟,他說的幾乎全都是真話,只是在事實的基礎上做了一點小小的語言加工。
而這些話對一個經歷過信仰扭曲的人而言應該非常管用。
貝爾提拉臉上的表情變化了好幾次,她幾次張嘴但又幾次停下,最后在一段很長的沉默之后,她才終于開口:“所以,在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你漫長生命中的一次余興節目?那你們‘域外游蕩者’本質上是什么?另外一種神明么?”
“別誤會了,‘域外游蕩者’是你們擅自起的名字,我更愿意把自己稱作旅行者,而旅行者對自己的每一段旅途都是認真對待的,”高文繼續說著真話,“至于神明……說實話,我也挺好奇你們這個世界的神明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對祂們進行研究是我最近興趣最大的工作。”
貝爾提拉的表情似乎沒什么變化,但高文知道,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有效的。
同時他也有一種說不出的輕松——有些秘密在他心里藏了太久,今天竟然在一個如此意外的情況下得到了說出口的機會,開口之后的這種輕松是他未曾想過的。
貝爾提拉從一開始就知道高文·塞西爾不可能復活,在她面前,高文可以坦然承認自己是一個外來的靈魂……盡管他現在已經完全接受了高文·塞西爾的身份,甚至在接受記憶傳承之后已經從某種意義上成為真正的“高文·塞西爾”,但如果有這么一個機會,讓他可以拋開這個身份去講話,這感覺還挺不錯的。
貝爾提拉再次開口了,她似乎終于被高文的言語影響,相信了眼前這個“域外游蕩者”的動機,并順著這個話題問道:“你為什么會選擇那個已經衰微到近乎覆滅的塞西爾家族,而不是更便于你展開抱負的強盛勢力?”
高文嘴角的微笑僵硬了那么片刻。
廢話,他沒得選啊!
但凡從衛星上下來的時候能做出點操作,他也肯定會好好選個正常難度的開局的——哪至于鉆進一口鐵棺材里面,爬出來的時候還得被一個鐵頭傻狍子敲一棍子,然后鉆出墳就是個“你基地被偷了”、“你復活虛弱了”、“你盾牌都被人扒了”、“而且你上個版本還白打了”的地獄模式!
但這些話不能從一個強大神秘的“域外游蕩者”嘴里說出來。
所以他只能保持著得體而且高深莫測的微笑,坦然回應貝爾提拉的疑問:
“因為……這樣比較有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