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一時間有點發愣——維羅妮卡說的話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神明的氣息……”幾秒種后,他才摩挲著下巴打破沉默,慢慢說道,“具體是怎樣的氣息?她是某個神明的眷者?還是攜帶了高等級的圣物?神明的氣息可是有很多種解釋的。”
“氣息非常微弱,而且似乎存在異變,不確定是污染還是‘神恩’,但她應該不是神明眷屬,”維羅妮卡嚴肅地說道,“首先,沒有任何情報表明瑪蒂爾達·奧古斯都是某個神明的虔誠信徒——根據提豐公開的官方資料,奧古斯都家族只有哈迪倫親王接受了戰神洗禮;其次,如果是神明眷屬,她身上一定會有不受控制的神圣氣息流露,整個人的氣質將因此改變。由于神明位格遠高于人類,這種改變是無法遮掩或逆轉的。”
“神圣氣息流露么……”高文聽著卻突然聯想到了別的事情,忍不住看了維羅妮卡一眼,“就像你身上的神圣氣息么?”
“……沒錯,”維羅妮卡點點頭,“我身上的圣光親和現象就是這種不受控制的神圣氣息的表現——嚴格來講,我確實是圣光之神的眷屬。”
高文看著身邊縈繞淡淡圣光的維羅妮卡,聯想起對方作為忤逆者的真實身份,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誕感:“……本質上忤逆神明的人,卻又是個真真切切的圣光之神眷屬,只能說剛鐸技術天下第一了。”
“神明無法直接插手現世,其響應、反饋現世的機制自有其規律可循,”維羅妮卡露出一絲溫和恬淡的笑容,“只要準確契合這些規律,找到其中漏洞,我可以成為任何神明的眷屬——魔法女神除外,她不響應任何超出必要的祈禱,也不遴選任何世間代言者。”
高文嘴角抖了一下。
鉆漏洞就可以成為任何神明的眷屬,還不會被那幫五花八門的神劈死,真就二五仔跨界橫跳競賽世紀總冠軍唄?這段位怕是比丹尼爾都高……
但維羅妮卡說起來輕松,高文卻知道她這個“鉆漏洞眷屬”的操作并不具備可復制性。契合神明的規律、找到其中漏洞聽起來容易,實際上卻要求操作者百分之百掌控自身心智,要從言行到意識都完全符合狂信徒的標準,不被神明發現異常,同時又要保持忤逆者的自由心智,在內心深處制造出“真實操縱人格”,這根本不是正常人類能實現的事情。
只有維羅妮卡/奧菲利亞,這個已經完成了靈魂形態的轉化,此刻嚴格意義上恐怕已經不能算人類的古代忤逆者,才實現了在圣光之神眼皮子底下不斷搞事的高難度操作。
高文搖搖頭,收回略有些發散的思路,眉頭皺起:“如果僅僅是神明氣息,也說明不了什么,她可能只是攜帶了高階的圣物——作為提豐的皇女,她身邊有這種層次的東西并不奇怪。”
維羅妮卡搖了搖頭:“各個教派名下的圣物并不少,但絕大部分都是歷史上創下偉大功績的凡人神官們在施行奇跡、崇高犧牲之后留下的遺物,這類遺物雖然帶有強大力量,本質上卻還是‘凡物’,真正帶有神明氣息的‘圣物’少之又少,基本上都是永恒石板碎片那樣不可復制不可偽造的物品,正常情況下不會離開各個教會的總部,更不會交給連虔誠信徒都不是的人隨身攜帶——哪怕她是帝國的皇女。”
高文曲起手指,抵著下巴:“你能確定是哪個神明的氣息么?”
“不能。我只能從那種不可名狀、帶有知識污染傾向的氣息中判斷其來源于神明,但無法確定是誰。”
“有危害性么?”高文又問道。
“僅僅是氣息,并不具備本質力量,不會產生污染或蔓延,”維羅妮卡微微搖頭,“但瑪蒂爾達本人是否‘有害’……那就不得而知了。畢竟,提豐有著和安蘇完全不同的教會勢力,而奧古斯都家族對我們而言仍很神秘。”
高文靜靜地思索著,片刻之后輕輕舒了口氣,向后靠在椅子上:“往好的方面想,或許她只是個攜帶者罷了。
“既然你能感知到這方面的氣息,那這幾天便麻煩你多多關注那位提豐公主——但如果她沒有表現出異常,那也不要采取什么行動。
“遠來是客,我們要好好招待這些客人。”
維羅妮卡微微低下頭:“我明白。”
在正式的會談開始之前,來自提豐的使者們首先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并被邀請參觀位于行政區的最高政務廳大廈以及毗鄰政務廳的法師區。
這座被譽為“魔導之都”的城市為造訪此處的客人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整潔,嶄新,美麗而宜居,這是一座完全不同于舊式封建王都的新式城市,而初次造訪這里的瑪蒂爾達,會忍不住拿它和提豐帝都奧爾德南做對比。
夕陽漸漸西下,巨日已經有一半降至地平線下,輝煌的光輝傾斜著灑遍整座城市,遠方的黑暗山脈泛起金光,鋸齒狀地匍匐在城市的背景中,這幾乎可以用壯麗來形容的景色洶涌地撲進落地窗框所勾勒出的巨幅畫框內,瑪蒂爾達站在這幅巨型畫框前,靜默地注視著這座異國他鄉的城市漸漸浸入夕陽,久久沒有言語。
杜勒伯爵站在她身后,同樣注視著這幅美景,忍不住發出感慨:“我曾以為奧爾德南是唯一一座可以用壯美來形容的城市……但現在看來,世間絕景不止一處。”
“從規劃上,奧爾德南兩百年前的布局已經落后于這個時代,魔導工業對運輸、排污等方面的要求正在催促著我們對帝國的首都進行改造,”瑪蒂爾達打破沉默,低聲說道,“不管愿不愿意承認,塞西爾城的規劃方式對我們而言都會起到很大的參考作用——這里,畢竟是魔導技術的起源。”
杜勒伯爵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奧爾德南曾經是規劃最先進的城市。”
“沒有什么是永遠先進的,我們兩百年前的祖輩想象不到兩百年后的一座工廠竟需要那么多的原材料,想象不到一條道路上竟需要通行那么多的車輛,”瑪蒂爾達的語氣仍然平淡,“曾經,我們看安蘇如看一個衰朽腐化的巨人,但現在,我們要盡可能避免這個衰朽的巨人變成我們自己。”
僅僅是半天的參觀,已經對使團造成了很大的沖擊。
提豐人是驕傲的,這份驕傲源于他們的尚武精神,更源于他們在人類諸國中最強的國力,但驕傲不等于盲目,能被派來當使者的人更不會愚蠢,早在離開國門的那一刻,瑪蒂爾達所帶領的每一個人就擦亮了眼睛,而現在,他們看到了讓所有人都隱隱不安的東西。
至少從表面判斷,這座塞西爾帝都的繁華和先進是超過奧爾德南的。
“安德莎的判斷與擔憂都是正確的,這個國家正在迅速崛起,”瑪蒂爾達的目光透過落地窗,落在秋宮對面那片繁華的城區上,超凡者的視力讓她能看清那街頭上的很多細節,她能看到那些心滿意足的居民,也能看到那些嶄新的招牌畫和繁榮的商業街,“另外,杜勒伯爵,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您指的什么?”
“這座城市,似乎沒有貧民區。”
“確實如此……至少從我們已經經過的街區以及打聽到的情報來看,這座城市好像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貧民城區,”杜勒伯爵想了想,點頭說道,“真讓人費解……那些貧窮的人都住在哪里?難道他們需要到城外居住?這倒是能解釋為何這座城市能保持這種程度的整潔,也能解釋為何我們一路上看到的全都是較為富足、精神充沛的市民。”
瑪蒂爾達看了杜勒伯爵一眼,微微搖了搖頭,但最終還是沒說什么。
又是幾秒鐘的沉默之后,她才貌似隨意地開口了:“明天,第一次會議開始之前我們會有機會參觀他們的帝國學院,那非常重要,是我們來到這里的主要目的之一。
“據說,他們的學院在‘打破常規’上做的比我們更徹底,所有平民和貴族都在同一所學院上學,甚至居住區都在一起,我們要親眼確認一下,搞明白他們是如何規劃的,搞明白他們的學院是如何管理的。
“除此之外,我們就好好盡我們做‘客人’的本分吧。”
杜勒伯爵微微點頭,隨后離開了這間有著大落地窗的房間。
在漸漸下沉的夕陽中,瑪蒂爾達轉身離開了窗前,她來到位于房間一側的吧臺旁,為自己準備了一杯淡葡萄酒,隨后端起那晶瑩剔透的水晶杯放到眼前,透過搖曳的酒液,看著從窗口灑進房間的、近乎凝固的黃昏光芒。
下一秒,那黃昏的光芒真的凝固在窗口附近,并仿若某種逐漸暈染開的顏料般迅速覆蓋了她視線中的一切東西。
黃昏光芒籠罩之處,事物仿佛經歷了數百年的光陰洗禮,艷麗的掛毯失去了顏色,精美的木質家具迅速斑駁開裂,房間中的陳設一件接一件地消失著、風化著,甚至就連房間的布局都迅速變化為了另一番模樣!
在瑪蒂爾達眼前,這原本明亮嶄新的房間竟迅速變成了一座古老、沉寂的宮殿的回廊,而無數可疑又充滿惡意的竊竊私語聲則從四面八方傳來,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賓客聚集在這座“宮殿”內,并不懷好意地、一步步地向著瑪蒂爾達靠近過來。
距離她最近的一面墻壁上,突兀地出現了一扇顏色深沉的黑色大門,大門背后傳來篤篤的敲門聲,不可名狀的沙啞呢喃在門背后響起,中間夾雜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和吞咽聲,就仿佛一頭噬人的猛獸正蹲伏在門外,卻又假裝是人類般耐心地敲著門板。
瑪蒂爾達平靜地看著眼前已經異化的景象,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個精致的金屬小管,旋開蓋子,把里面的藥劑倒入口中。
伴隨著辛辣苦澀的藥劑流下食管,那從四面八方靠近的竊竊私語聲漸漸減弱下去,眼前異化的景象也迅速恢復如常,瑪蒂爾達仍然站在秋宮的房間里,只是臉色比剛才略微蒼白了一點。
她伸出手,從旁邊的吧臺上拿起剛剛被自己放下的酒杯,她的手略有一絲顫抖,但還是端起那杯酒,一口氣全部飲下。
口腔中彌漫開虛幻的血腥氣,但血腥氣又很快退去,瑪蒂爾達微微閉上了眼睛,數次深呼吸之后,她的眼睛張開,那雙眸子再次變得平靜無波,深沉似水。
伴隨著瘋狂成長,終生與瘋狂對抗,在成年之后逐漸滑入那家族成員必然面對的噩夢,或早或晚,被其吞噬。
這就是每一個奧古斯都的命運。
瑪蒂爾達嘴角微微翹了一下,似乎帶著些自嘲,但很快她便收斂起這不應該流露出來的情緒,轉身來到了不遠處的書桌旁。
書桌上,靜靜地攤開著一本書,卻并非什么神秘的魔法典籍或重要的國事資料,而是在參觀法師區的時候順手買來的、塞西爾帝國公民都可以自由閱讀的讀物:
《高等數學》
這上面的內容很奇妙,一時半會似乎看不明白,但據說塞西爾的學子們都沉醉于它,甚至吃飯走路時手中都要拿著一本,那想必這本書上記錄的東西非常重要。
在成功對抗了噩夢與瘋狂的侵蝕之后,瑪蒂爾達覺得自己需要看些別的東西,來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