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寒冬終于離開了北方國度,復蘇之月以一場全國大范圍的降雨為開端降臨到了這片土地上。
塞西爾就如一臺永不停歇的工業機器,寒冬亦未能阻止它的運轉,而相對溫暖的春季則更如潤滑的油脂,讓這臺龐大的機器迅速恢復了生機,一天天迸發出澎湃的動力,迅速回到滿功率的狀態。
白水河北岸,塞西爾北部開發區,尤帶寒意的河風吹過還有些濕漉漉的地面,隨后有層層疊疊水波般的微光在地表涌動,原本堅實的土地一瞬間竟仿佛融化般涌動、軟化下來。
一輛黑色涂裝的大型工程車發出低沉的嗡鳴,工程車前端的機械結構揚起兩道并行排列的金屬長軌,那鑲嵌著導魔金屬的長軌上符文閃爍,復雜的機械結構前后調整著符文扳機的位置,讓長軌維持著恒定的魔法效果,持續照射著工程車前方正在不斷軟化的地面。
手持特制魔導終端的測量員在旁不斷檢查著數據,魔導終端前方的光束掃過正被化石為泥術轉化的地面——
“轉化率0.8,抵達預定深度——下樁!”
起重設備轟隆作響,提前準備好的、底部被符文覆蓋的鋼筋水泥支柱被懸吊著送至預定位置,平穩浸沒在已經流體化的地面中,隨著預定標線被完全淹沒,測量員對操控起重機的機工士打出了信號,負責操控黑色工程車的機工士則隨開手邊的車載通訊器,高聲報備:
“一號車準備極性反轉,周邊清場!”“周邊安全,一號車可以極性反轉。”
機械連鎖裝置發出咔咔的響動,符文組合在同一時間完成切換,嗡嗡的低鳴聲中,“輻照導軌”表面光芒流轉,地面開始緩緩硬化……
風吹過工地旁的高臺,大建筑師戈登的視線從手中藍圖上移開,他注視著不遠處繁忙的工程機械和在機器之間忙碌的工人們,語氣中帶著感慨:“這是今年春天第一根柱子……下去的很平穩,希望這是個好兆頭。”
“‘兆頭’是個缺乏意義的詞匯,”漂浮在戈登身旁的銀白色金屬圓球內發出了帶著金屬顫音的聲響,“一些不具備邏輯聯系的孤立事件可沒辦法昭示未來。我更喜歡準確的數學以及機器——至少它們沒那么多變數。”
“我也喜歡準確的數字和機器,前者能讓圖紙更有用,后者能讓工程進展加快,”戈登笑著看向身旁的大工匠,“尼古拉斯先生,其實我很好奇,這座設施到底是干什么用的?竟然需要你這樣的‘大工匠’親自來調試設備……當然,如果涉及保密協議那我就不問了。”
“名字可以告訴你——這里是未來的帝國計算中心,當然,它的對外名稱是不是這個還沒定下來,”帝國大工匠尼古拉斯·蛋總微微上下起伏了一下身子,圓滾滾的身體內傳來充滿自豪的聲音,“里面可都是高精尖的東西,雖然理論上我手底下那幫機械學士也能搞定,但陛下還是讓我來親自組裝它的核心區域,這是為了穩妥。”
“計算中心?”戈登皺了皺眉,“研究數理的?真是個奇怪的名字……”
“遲早你會知道它是用來干什么的,戈登先生。”尼古拉斯·蛋總語調上揚地說道,同時緩緩升高了身體,銀白色的金屬圓球漂浮在高高的半空,那張始終愉快的笑臉緩緩旋轉著,在他那光潔的金屬表面,倒映著整個開發區遠遠近近的景象。
大片大片正在開工的工地,成群結隊轟隆作響的機器,繁忙的工人在區域之間穿行,塞西爾人正在擁抱這個萬物復蘇的春天——
低沉的設備嗡鳴聲從樞紐塔上層的房間中傳來,大功率的魔晶天線在窗外緩緩旋轉著,其中一道機械臂的尖端正好掃過塞西爾城的方向。
水晶玻璃阻隔了還有些寒涼的風,塔內的暖風裝置以最低功率運轉著,守塔人葛林套著一件輕便的亞麻襯衣,一邊攪動著咖啡杯里冒著熱氣的飲料一邊來到了窗前。
有鳥群從高塔遠處飛過,在晴朗的天空中留下一連串此起彼伏的鳴叫,它們遠遠地繞開了這座功率強大的魔網樞紐塔,沒有在這座精密設施的腦袋上留下任何“惱人的東西”。
守塔人滿意地點了點頭:去年申請下來的新裝置產生了令人滿意的效果,事實證明研究所和設計局里的聰明人就是比他這個普通人辦法多,只需要最低級的“動物恐嚇術”,就可以讓南來北往的鳥群離高塔遠遠的——比護盾耗能更低,還不用擔心實體護罩帶來的額外重量。
再也不用清理天線轉軸下面堆積的鳥糞,也不用隔三差五去把那些暈頭轉向一頭撞死在水晶陣列里的可憐鳥兒撿出來了。
葛林站在瞭望窗前,小小地抿了一口還有些燙嘴的咖啡,隨后轉身回到自己的工作臺旁,準備按慣例檢查樞紐塔的運行情況。
與魔網終端相連的打印設備已經吐出了長長的紙張,上面是需要特別留意的信息記錄——并非所有資料都會被打印出來,只有特別標注的情報、關鍵節點的故障回執以及總樞紐發給各個守塔人的命令才會被自動打印,以防遺漏。
當然,作為盧安樞紐的守塔人,葛林也有一些小小的“特權待遇”,他在這里不但可以收看到清晰的魔網廣播節目,也可以“收”到最新的塞西爾周報以及另外兩種消遣用的報紙——同樣是通過那臺和魔網終端機連接的打印裝置。
這一切并非從一開始就有,而是在這座樞紐塔建立起來之后一點點完善起來的東西,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它們肯定還會繼續不斷完善下去。
葛林在工作臺旁坐下,拉動打印機的裁紙鉤,將長長的紙張從機器中取出,隨后小心翼翼地按照內容將其截斷,他把幾份報紙挑了出來,折的整整齊齊之后放在一邊——報紙是守塔人的公用物品,他可不希望在同事們來換班之前就讓它們出現污損。
克制住了先看報紙的想法,葛林先仔細檢查了各個節點的報告,又確認了設備的實時狀態,隨后才拿起被自己放在一旁的報紙,隨意翻看。
《寒冬結束,帝國各行省開始進入春季生產——塞西爾將擁抱這個春天》
“都開工了啊……也不知道城里的工廠今年春天還招不招臨時工人……斯托姆歲數夠了,給家里寫封信讓他去工廠里當學徒吧,或許還能跟著學點技術……要一次供五個孩子都上學還是困難,雖然城里給減免了學費,但那可是五張吃飯的嘴……總得多個掙錢的人來補貼家里……”
守塔人心中轉著種種念頭,慢慢從旁抽過一張白紙,拿起鋼筆,開始給留在城里的妻子寫一封家書。
抄寫員出身的他,還是更習慣筆尖劃過紙張的觸感,這比魔網終端機的“字母調色盤”更讓他有踏實的感覺。
但在寫到孩子的名字時,他卻突然猶豫起來。
斯托姆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已經到了可以去工廠里做工的年紀,但他對數學一直很感興趣,現在又喜歡上了符文,夜校掃盲的老師一直說他很有符文師的天賦……但那已經超出通識學校的范疇,要到專門的學院里去進修……
其他孩子還小,正是學東西的好年紀,他們都應該去讀書,但……斯托姆真的很喜歡數學和符文……
不知不覺間,葛林的筆卻慢慢停了下來。
他已經在這座塔上當了兩年的守塔人,他看著盧安地區一點點發生改變,看著來自天南地北的消息,他轉發過最新的政務廳動員令,轉發過最新的時事消息。
安蘇738年,帝國元年的豐收之月1日,高文大帝加冕的實時影像以及廣播通告便是從這座盧安樞紐轉發到南境全境,他和他的同事們一同在這里見證了這個國家在戰火中重生的瞬間。
所以他比別人看的更多,懂得也更多——他知道上學讀書在這個時代有多么重要,更知道那些真正的現代知識需要在學校里才能學到——他沒辦法像自己的父親教自己識字那樣,去教自己的孩子們什么叫高等數學,什么叫機械原理。
他也知道高文·塞西爾大帝一直在致力于讓每個平民都擺脫愚昧,致力于讓所有孩子都有上學的機會,甚至為此建立了大量免費的學校,讓南境每個家庭都至少能有一個兒童免費入學、免費食宿的名額。
但他有五個孩子。
守塔人相對寬裕的工資,在五個孩子面前也顯得有些捉襟見肘起來——尤其是當他想要把五個孩子都送去上學的時候。
鋼筆的筆尖不知何時落在了紙上,卻因為遲遲沒有移動而滲開了一片黑漆漆的墨跡,當葛林注意到這一點的時候,有幾個字母已經被墨跡污染的看不清了。
他嘆了口氣,正準備重寫,旁邊的打印裝置卻突然吱吱嘎嘎地轉動起來,吐出一小段新的內容。
葛林立刻把紙筆放下,隨手拉動打印機的裁紙鉤把那份剛剛送達的信息取下來,然后細細地看著上面的內容。
他首先看到了頁首位置的劍與犁徽記,以及徽記后面的盧安城字樣,意識到這是一份來自市政務廳的通知,隨后便驚訝地看到通知里面出現了自己的名字:
遞交盧安樞紐守塔人葛林:
經市政務廳評估,你于安蘇737年火月提交的“樞紐塔改進建議”有較大價值,且對后續的實際改進方案產生了一定推動作用,依照“政務廳雇員特別貢獻及獎勵規定”,核發獎勵125金鎊,將與本月薪資一同發放,特此通知。
注:此前因統計部門職能調整及帝國政務廳體系重構,該獎勵被延期至今,敬請諒解。
祝工作愉快。
——盧安城政務廳塞西爾2年復蘇之月2日
葛林又把紙上的內容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
125金鎊,那是一筆很大的錢。
他臉上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然后才是恍然,最后才后知后覺地笑了起來,高興地站起身,在工作的房間里走來走去。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咖啡——它已經徹底涼了——把它一飲而盡,然后又拿起那張通知看了一遍,才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拿起一張新的信紙之后,他深深吸了口氣,在上面寫下流暢的文字:
“親愛的莎拉,我有了一筆獎金。
“我想送孩子們去上學,他們都到了上學的年紀……
“告訴斯托姆這個好消息,他可以去學符文或者真正的魔導技術了,他甚至可以去帝國學院,如果他能通過那里的考試的話。我聽說那里有最好的……”
寫好落款,認真檢查了上面每一個字母,葛林點點頭,將信放在魔導終端機旁邊的金屬平臺上。
不需要郵差,也不需要投遞,普通的信件可以直接交給“魔網”,很快這封信的復件就會出現在盧安城的公共魔網中心里,而如果順利的話,幾個小時內它就會被送到妻子手上。
做完這一切之后,葛林才長長地出了口氣,起身來到窗前。
遠處的曠野中,有機器正駛向農田,春雨過后的大地上,似乎很快就要泛起綠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