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第一個休息日到來時,索林地區下了一夜的雨,連綿的陰霾則一直持續到第二天。
高聳入云的索林巨樹傲然挺立在這片已經復蘇的土地上,龐然如堡壘般的樹冠遮天蔽日地延伸出去,覆蓋了遠處的三分之一個索林城堡以及城堡外的大片平原,巨樹遮擋了一整夜的降雨,但幾條雨后形成的溪流卻從巨樹覆蓋之外的地區流淌過來,沿著各類科研、倉儲、工業設施區域之間的低洼地帶,蜿蜒著匯聚到了樹干基層區新建的德魯伊研究所旁,在這里匯聚成一片小小的池塘,最后又流淌著注入到附近樹根形成的、通往地底深處的孔隙中,成為地下河的一部分。
連接成片的路燈立在道路兩旁,巨樹的樹冠底層則還懸掛著大量高功率的照明設備,這些人造的燈光驅散了這株龐然植物所造成的大面積“夜幕”。瑪格麗塔從外面陽光明媚的平原來到這片被樹冠遮蔽的區域,她看到有士兵守衛在路燈下,許多人在房屋之間的小道上探頭觀望著。
瑪格麗塔沒有理會他們,她穿過崗哨,越過那些向自己行禮的守衛,來到了巨樹的根部附近——大量盤根錯節的藤蔓和從樹干上分化出來的木質結構在這里巧妙地“生長”成了一間小屋,那些連接在屋頂上的花藤就仿佛血管般在空中微微蠕動,兩個身材高大、眼眶幽綠的樹人站在小屋前,它們的身高幾乎比屋子的尖頂還要高,厚重有力的手掌中緊握著被稱作“戈爾貢炮”的班組用軌道加速炮,覆蓋著厚重樹皮和木質結節的軀干上則用長長的鋼釘固定著給炮具供能的魔網裝置。
——這種以帝國最重要的生命河流“戈爾貢河”命名的小型軌道炮是說服者型軌道炮的變種,通常被用在輕型的機動載具上,但稍加改進便可用于武裝力氣巨大的大型召喚生物,目前這種改裝只在小范圍使用,有朝一日如果技術專家們解決了召喚生物的法術模型問題,此類武裝想必會大有用場。
樹人對瑪格麗塔的出現沒有太大反應,它們只是微微朝旁邊挪動了一小步,身上傳來一陣陣木頭和樹葉摩擦的聲響,瑪格麗塔越過它們那粗大如梁的腿腳,而眼前那座小木屋的門在她靠近之前便已經打開了。
一團蠕動的花藤從里面“走”了出來,貝爾提拉出現在瑪格麗塔面前。
“諾里斯部長情況怎么樣?”年輕的女騎士立刻上前問道。
“之前昏迷了一會,現在剛剛清醒過來,但不會很久,”貝爾提拉平靜地說道,“……就在今天,瑪格麗塔小姐。”
瑪格麗娜的眉目間彌漫著一層陰云,聲音下意識放低:“真的沒有辦法了么?”
“我們已經把他轉移到了這里——我竭盡所能地用索林巨樹的力量來維持他的生命,但衰老本身就是最難違抗的自然規律——更何況諾里斯的情況不只是衰老那么簡單,”貝爾提拉慢慢說道,“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他的身體一直走在透支的道路上——這是貧民的常態,但他透支的太嚴重了,已經嚴重到魔法和奇跡都難以挽回的程度。事實上他能活到今天就已經是個奇跡——他本應在去年冬天便死去的。”
瑪格麗塔沉默了一下,輕輕吸了口氣:“我想進去看看。”
貝爾提拉看著眼前的女騎士,因非人化變異而很難做出表情的面孔上最終還是浮現出了一絲無奈:“我們現在最好避免一切探視,但……情況至此,這些措施也沒什么意義了。而且如果是你的話,諾里斯應該愿意和你見面。”
瑪格麗塔跟在昔日的萬物終亡教長身后,踏入了那座用奇跡法術生成的“生命小屋”。
在某種發光植物的照耀下,小屋中維持著恰到好處的光亮,一張用木質結構和藤蔓、草葉交織而成的軟塌放在小屋中央,瑪格麗塔看到了諾里斯——老人就躺在那里,身上蓋著一張毯子,有好幾道細細的藤蔓從毯子里蔓延出來,一路延伸到天花板上。
瑪格麗塔來到諾里斯面前,微微俯下身子:“諾里斯部長,是我。”
諾里斯看清了眼前的女性,他那張皺紋縱橫的面孔上慢慢露出一絲微笑:“瑪格麗塔小姐……這些日子多謝你的關照。”
“請別這么說,您是整個重建區最重要的人,”瑪格麗塔立刻說道,“如果沒有您,這片土地不會這么快恢復生機……”
“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很重要,”諾里斯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仍然清晰,“瑪格麗塔小姐,很抱歉,有一些工作我可能是完不成了。”
“不,您還……”瑪格麗塔立刻下意識地出聲說道,但她看著諾里斯平靜的面容,后面的話卻都咽了回去。
在那深深的皺紋和枯竭的血肉深處,生命力已經開始從這個老人體內不斷流走了。
諾里斯只是笑了一下,他的眼珠轉動著,一點點抬起,掃過了小屋中為數不多的陳設——一些標本,一些種子,一些手稿,還有一個晶瑩剔透的玻璃管,一株仍然維持著綠色的小麥正靜靜地立在容器中,浸泡在近乎透明的煉金溶劑里。
“其實我沒什么遺憾的……”老人聲音低沉地說道,“不出大的意外,今年的收成可以保障,我們避免了一次可怕的饑荒……陛下交待的農學手稿也寫完了,可惜我已經沒有精力做最后的整理,但我的學徒和助手已經成長起來,他們很可靠……政務廳那邊一直都有準備,即使我離開了,也會有人立刻接替……”
“不要一次說太多話,”貝爾提拉略顯生硬的聲音突然從旁傳來,“這會進一步消減你的力氣。”
“都到這時候了,就讓我多說幾句吧,”諾里斯非常緩慢地搖了搖頭,頗為釋然地說道,“我知道我的情況……從許多年前我就知道了,我大概會死的早一些,我讀過書,在城里跟著教士們見過世面,我知道一個在田里榨干所有氣力的人會怎樣……”
瑪格麗塔看著眼前的老人,慢慢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手。
她知道,老人最后的清醒就要結束了。
她聽到低沉而略顯模糊的聲音傳入耳中——
“……我們家曾經欠了很多的錢,很多很多……大概相當于騎士的一把佩劍,或者傳教士手套上的一顆小寶石——瑪格麗塔小姐,那真的很多,要好幾車麥子才能還上。
“那些錢讓我識了字,但在當時,識字并沒有派上什么用場——為了還賬,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死的很早,而我……大半生都在田里做活,或者給人做苦工。所以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怎么變成這樣的,我很早就做好準備了。
“但那時候有很多和我一樣的人,有農奴,也有自由民——貧苦的自由民,他們卻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平民都會死的很早,而貴族們能活一個世紀……傳教士們說這是神決定的,正因為貧民是卑賤的,所以才在壽命上有天然的缺陷,而貴族能活一個世紀,這就是血統高貴的證據……大部分都相信這種說法。
“我識字,我看過書,我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那時候這沒什么用,識字帶給我的唯一收獲,就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將來會怎么樣,卻只能繼續低著頭在田里挖土豆和種紫蘇菜——因為如果不這樣,我們全家都會餓死。
“瑪格麗塔小姐,你是想象不到那種生活的——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好的騎士,但有些事情,你是真的想象不到的。”
瑪格麗塔下意識地握住了老人的手,她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最后卻只能輕輕點頭:“是的,諾里斯部長,我……很抱歉。”
“不,不用抱歉,”諾里斯的眼皮比剛才更加低垂了一些,“因為這不是你的錯,而且最讓人高興的是,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瑪格麗塔小姐,那樣的日子過去了。
“平民不用像我和我的父母那樣去做苦工來換勉強果腹的食物,沒有任何人會再從我們的谷倉里拿走三分之二甚至更多的糧食來繳稅,我們有權在任何時候吃自己捕到的魚了,有權在平常的日子里吃白面包和糖,我們不用在路邊對貴族行匍匐禮,也不用去親吻傳教士的鞋子和腳印……瑪格麗塔小姐,感謝我們的陛下,也感謝許許多多像你一樣愿意追隨陛下的人,那樣的日子過去了。
“我只想說,千萬不要再讓那樣的日子回來了。
“貝爾提拉小姐,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們在做的事有疑惑,我知道你不理解我的一些‘偏執’,但我想說……在任何時候,不管面臨什么樣的局面,讓更多的人填飽肚子,讓更多的人能活下去,都是最重要的。
“我帶著農業部門的人做了一次大范圍的統計,我們計算了人口和土地,計算了糧食的消耗和現在各種主糧的產量……還估算了人口增長之后的消耗和生產。我們有一些數字,就在我的助手手上,請交給陛下……一定要交給他。饑餓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沒有任何人應該被餓死……不管發生什么,工業也好,商業也好,有一些耕地是絕對不能動的,也千萬不要貿然改變主糧……
“另外,適合在北方種植的糧食太少了,雖然圣靈平原很肥沃,但我們的人口一定會有一次大增長,因為現在幾乎所有的嬰兒都會活下來——我們需要南邊的土地來養活這些人,尤其是黑暗山脈一帶,還有很多可以開墾的地方……”
他突然咳嗽起來,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后面想說的話,貝爾提拉幾乎瞬間抬起手,一道強大的——甚至對普通人已經算是過量的治愈力量被釋放到了諾里斯身上,瑪格麗塔則立刻湊到老人耳邊:“陛下已經在路上了,他很快就到,您可以……”
她的話沒有說完,諾里斯搖搖頭打斷了她。
后者原本已經低垂的眼皮再次抬起,在幾秒鐘的沉默和回憶之后,一道夾雜著恍然和釋然的微笑突然浮上了他的面龐。
“啊,或許……他沒騙我……”諾里斯的眼睛短暫地明亮起來,他近乎帶著喜悅說道,“他沒騙我……”
“諾里斯部長,”瑪格麗塔握住了老人的手,俯低身子問道,“您說的誰?誰沒有騙您?”
“傳教士……那位傳教士……”
諾里斯低聲呢喃著,他感覺自己沉重的身體終于輕了一些,而在模模糊糊的光影中,他看到自己的父母就站在自己身旁,他們穿著記憶中的破舊衣衫,光著腳站在地上,他們帶著滿臉謙卑而遲鈍的微笑,因為一個身穿豐收女神神官長袍的人正站在他們面前。
另外還有一些孩子以及孩子的父母站在附近,村子里的長者則站在那位神官身后。
所有人的面容都很模糊。
神官的面容也很模糊,但諾里斯能聽到他的聲音——那位神官伸出手,在還是孩子的諾里斯頭頂揉了兩下,他似乎露出一絲微笑,隨口說道:
“這孩子與土地在一起是有福的,他承著豐收女神的恩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