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等人被送出了上層圣殿的大廳,高階龍祭司赫拉戈爾親自將他們送到門口,隨后有兩名同樣身穿華貴長袍的祭司從不知何處走了出來,帶著他們走向那道可以通往升降機的連接長橋。
前半段路程顯得格外安靜,似乎是圣殿里莊嚴的氛圍還產生著殘余的影響,亦或者琥珀和維羅妮卡覺得這里仍然在那位神明的注視下,因謹慎而不敢隨意開口,但走到一半琥珀終于忍不住了,她看了一眼在前面沉默帶路、仿佛兩個工具人的龍族祭司,然后偷偷戳戳高文的胳膊:“哎,你有沒有覺得有點奇怪……”
高文看了她一眼:“哪里奇怪?”
“這怎么突然就不談了……”琥珀特別謹慎地小聲說道,“我總覺得龍神還有好多話沒說呢……而且祂還專門強調要讓咱們先參觀參觀塔爾隆德……”
“既然祂讓參觀,我們就參觀一下,不是也很好么?”高文很無所謂地說道,“至于祂是否有想說而未說的話……那是祂的事情。”
琥珀眨眨眼,看了看高文,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在星空下依然壯美的圣殿,臉上露出若有所思且迅速放棄思考的表情。
她拍拍臉頰,似乎飛快地把心頭那點困惑放到了腦后,同時嘀嘀咕咕著:“哎……總覺得這是晚上,止不住就想犯困……”
高文的腳步放慢了一些,他看了一眼琥珀,看到這半精靈已經打起精神,又像往常一樣掛起了仿佛永遠都會嘻嘻哈哈的笑容。
“吾主,”赫拉戈爾回到了金碧輝煌的圣殿大廳,在神明面前彎下腰來,“他們已經離開了。”
“你似乎積累了很多疑問?”恩雅已經回到了大廳中央那重新出現的圣座上,祂低頭俯視著自己的祭司,“今日不必拘謹,想說什么就說吧。”
赫拉戈爾抬頭看了一眼,片刻猶豫之后才開口:“吾主,您為何會跟他們談起……一百八十七萬年前的事情?如此隱秘的古老知識,應該并不在計劃中……”
“有些古老隱秘的知識,神明對凡人保密,是因為凡人承受不住,然而在見到今天的客人之后……我發現自己或許可以多說一些,”神明的聲音悠悠傳來,帶著些許愉悅,“我本以為只有那個‘高文·塞西爾’有些特殊,卻沒想到他們三個都很特殊。傾聽者不像普通凡人那樣容易‘損毀’,這對我而言很值得高興。”
說到這里祂頓了頓,之后一聲感嘆:“我已經很久沒有如此輕松地和人交談了……所以我現在格外期待下一次與那位‘高文·塞西爾’的單獨會面。”
赫拉戈爾有些意外地抬起頭:“您下次要與那名人類君王單獨會面?”
“存活千年的幽靈終究只是幽靈,從夢境邊界越界進入現世的徘徊者本質上也只不過是個暗影世界的居民,但一個偽裝成普通人類的、連我都看不明白的‘不速之客’……就要有趣的多了,”神明不緊不慢地說道,“下次我要與他單獨談談,順便我也想知道在親眼看過塔爾隆德的種種細節之后,他會有什么有趣的新看法。
“赫拉戈爾,之后陪同客人的工作交給那個年輕的藍龍就好,你只需要關注一下客人的動向,以及確保他們的安全。如無必要,也不必打擾他們。”
赫拉戈爾重新低下頭:“是,吾主。”
龍神恩雅簡單地嗯了一聲,隨后祂突然抬起頭來,目光投向了洛倫大陸的方向,臉色也變得有些許嚴肅。
“這么快么……”祂輕聲嘆息著,自言自語般說道,“還好……還沒有太超出預期……”
霧月臨近之后,大陸北方大部分地區的氣溫便降得飛快,而位于帝國北部邊境的冬狼堡首當其沖,來自北方地區的冷冽寒風越過了地勢平緩的丘陵和平原地區,一路吹過莽原與河谷,開始晝夜呼嘯著襲擾騎士團所駐扎的高地和關隘,仿佛是一夜之間,這邊關之地便已經萬物凋敝,草木枯黃,冬日氣息便來到了大地上。
安德莎·溫德爾穿著輕便又保暖的騎士常服,只帶了兩名隨從穿行在市集的街道上,冷風吹起了她灰白色的鬢邊碎發,讓她微微瞇起眼睛。
“今年冬天來的稍早了一些啊……”這位狼將軍輕聲說道,“不知道綠林河谷和長枝莊園一帶有沒有受到影響……”
一名隨從立刻回應:“帝國糧庫這些年一直豐足,近兩年的棉花和布匹又供應充足,想必除了西部靠近污染區的山區之外,各地都不必憂慮如何過冬。”
安德莎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而在她面前不遠處的一條市街上,一輛懸掛著提豐帝國徽記的小型運兵車正碾過街道,護送車輛的戰斗法師們漂浮在運兵車前后,街道兩旁的商戶們不可避免地受了一些驚擾,隨后便有好奇的路人伸長了脖子,看著運兵車離去的方向指手畫腳,又有商戶重新開始招攬客人,兜售著南來北往的稀奇貨物。
今年的冬天確實來的稍早了一些,連今年同期的氣溫都比往年要低很多,然而在這座依托冬狼堡要塞而建的、半軍半民的鎮子里,各處卻顯得比往年還要繁榮熱鬧了許多。
兩國之間日趨穩定的和平局面以及不斷擴大的貿易活動終究是展現出了它的影響力,不論鷹派們愿不愿意,跨越國境的商人和商品都正在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各個地方,成為塞西爾和提豐之間關系的主旋律。
哪怕是在這位于邊境要地的冬狼堡,即便帝國士兵們永遠緊繃著神經,他們也不能阻止民間的商業活動日漸繁榮——畢竟,這也是來自奧爾德南的意志。
而作為冬狼堡指揮官的安德莎,她對這一切雖然不曾預料,如今卻必須坦然接受。
“今年這里熱鬧了很多,將軍,”一名隨從在旁邊說道,“而且根據從國內傳來的消息,奧爾德南和塔倫金斯那樣的大城市現在更是大不一樣了——據說塞西爾人投資的公司帶來許多新奇的東西,您今年還打算回去看看么?”
“我還不打算用掉這次的假期,”安德莎隨口說道,之后她看了一眼剛才開口的隨從,“你也對塞西爾人的那些新鮮事物感興趣?”
隨從頓時露出尷尬而緊張的神色來:“我……將軍,我不是這個……”
“沒關系,他們帶來的新鮮事物確實很吸引人,而且大多數都很有益,”然而令隨從意外的是,安德莎卻沒有任何責備的意思,這位狼將軍只是露出了思索的神色,“我只是遺憾……這些東西最初都不是被我們提豐人創造出來的。”
她看向街市的方向,在去年剛整修過的街道兩旁,可以看到新式的路燈以及用于傳輸能量的魔網裝置——這些技術皆來源于塞西爾,它們首先由商人和技術交流者從塞西爾帶到提豐境內,隨后又由本國的商人和專家們從國內帶到了這里。這些東西是兩個國家聯系日漸緊密的證據,有一些人為此感到歡欣鼓舞,有一些人則難免感覺焦慮。
據安德莎所知,那些傳輸能量用的魔網裝置是目前最讓國內專家焦慮的東西之一,因為截至目前,制造那些方尖碑的關鍵原料之一——霍姆水晶原石——仍然被牢牢地控制在塞西爾人手中,盡管帝國工造協會的學者們已經成功破解了方尖碑的許多技術難關,然而只要霍姆水晶的來源被塞西爾人控制著,提豐人的魔網就永遠不能做到完全自主,魔網的鋪設速度將受限于塞西爾人的水晶原石出口額度,而提豐……
提豐不得不把每年出口利潤中的很大一部分拿來購買那些水晶原石——在這項商品上,塞西爾人從不打絲毫折扣。
據說皇帝陛下已經在重視這件事情,并在得知了霍姆水晶原石的發現經過之后派出了大批勘探隊伍,讓他們前往西部污染區邊界的山區尋找屬于提豐人自己的霍姆礦脈……目前那些勘探隊伍還沒有任何確切的好消息傳來。
但愿他們能有所收獲。
至于安德莎自己……面對國內越來越多的“塞西爾事物”,她既不是歡欣鼓舞的人,也不是焦慮恐慌的人。
她只遵循奧爾德南的命令,維護提豐的利益。
就在這時,隨從之一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打斷了安德莎的思緒:“剛才過去的應該是機械化法師戰團的補充兵員吧?”
另一名隨從看向街道盡頭,看向那輛運兵車離去的方向,搖著頭感慨了一句:“法師都是有錢人,連軍隊里的法師戰團都是最有錢的部隊……騎士們可還在騎馬呢。”
“皇帝陛下和他的軍事顧問們自有安排,”安德莎突然開口,打斷了兩名隨從的討論,“而且騎士團沒有換裝并不是資金問題——只不過是大部分軍團級戰技都依賴于傳統的軍陣和馬術,解決不了這個問題,讓騎士們坐進戰車里只能削弱他們的戰斗力。”
兩名隨從頓時點頭,隨后其中一人又忍不住看了眼遠處——這次卻是看向兵營的方向:“這是本周的第二批補充兵員了。”
“……戰爭牧師在接受‘保護性觀察’,部分騎士軍官也進行了提前輪替,我們需要補充兵員來維持冬狼堡的戰斗力……”安德莎眉頭微微皺起,緊接著搖了搖頭,“好了,這下面的話題并不適合在這里討論。”
國內戰神教會的異常狀況已經是個瞞不住的秘密,出于顯而易見的國家利益考量,奧爾德南方面最近連續發布了數條命令,對數個主力軍團進行了臨時調整。在冬狼堡,安德莎最近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了調整軍團部署、調離隱患單位、維持軍團內部穩定和鞏固邊防戰力上。她不得不把許多跟隨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戰神牧師以及虔誠的士兵們調離了崗位,甚至讓一些正直無辜的騎士去了后方,名為保護性觀察,實則近乎軟禁。
做這些事情并不容易。
除了要面對自己內心的壓力之外,她還必須面對來自下屬的情緒——士兵還好說,帝國的戰士們以服從命令為第一使命,騎士也好說,對他們只需以榮譽和忠誠來做開導寬慰,然而那些神官……
他們大多是很好的人,勇敢正直的好人,并且根本沒犯什么錯,她卻必須讓他們承受不公平的待遇。同時那些神官也不完全是士兵,戰斗牧師們相當于是戰神教會義務支援給帝國各個軍團的“援護兵”,他們接受軍官們的命令,可現在這個命令正在隱隱針對他們的信仰……安撫他們的情緒便成了安德莎最近最為頭疼的事情。
而這一切還不是近期全部的壞消息。
第二大壞消息是魔法女神的隕落。
安德莎到現在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在過去一段時間里見到聽到的東西——一場葬禮,一場人類為神明舉辦的葬禮,兩個帝國的聯合聲明,兩個皇帝各自親筆寫的悼詞,全國性的哀悼活動,還有揚撒“圣灰”的儀式……安德莎并非信徒,但這些事情仍然超出了她的認知和思維習慣,以至于哪怕到了今天,她在想到這件事的時候仍然感覺難以置信。
魔法女神的隕落毫無疑問地對帝國數量龐大的法師群體產生了很大沖擊,盡管那場“葬禮”用某種超乎預料的方式迅速轉移了公眾的視線,疏導了神明隕落帶來的壓力,但法師群體仍然人心浮動,且直到現在還余波未消。帝國幾大軍團中都有數量龐大的戰斗法師,其中中高層的軍官大多是魔法女神的信徒,雖然他們的軍人身份讓他們有更強的責任感,不至于因情緒低落或信仰動搖而無法履行責任,但他們終究還是人……
現在安德莎唯一感到慶幸的,就是戰斗法師部隊在這次神明隕落中受到的沖擊其實比她預期的要小一些——因為除了中高層的軍官之外,絕大多數的普通戰斗法師和下層指揮官們并非魔法女神的信徒,甚至連淺信徒都算不上。
他們是帝國從學校里批量培養出來的——從孩童階段開始訓練,統一模板統一課程,完全實用化的培訓方式,且幾乎不涉及信仰塑造方面的課程。
這些批量培養出來的戰斗法師對魔法女神沒什么感覺,這讓安德莎最近在頭疼之余感到了唯一的安慰,她甚至不由得產生了一些在外人看來可能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
如果能把宗教信仰從軍隊中完全剔除出去,或許反而是件好事,讓神的歸神,人的歸人,這個世界上的麻煩大概就能少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