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結束了,赫蒂卻沒有離開房間。
索爾德林被她留了下來,而且沒過多久,卡邁爾也被她召到了會議室里。
早在會議結束之前,索爾德林就察覺到了什么,這時候周圍沒有旁人,他便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是覺得這件事很有古怪?”
作為高文當年的戰友,索爾德林在這里其實算是赫蒂的長輩,因此即便職位上略低一些,他和赫蒂交談的時候也是一向直來直去不必顧慮的。
“這件事從頭至尾都很古怪,”赫蒂坦然地點了點頭,她的視線在卡邁爾和索爾德林之間掃過,“提豐人的行動不符合邏輯,將一個王牌部隊扔出來孤軍沖擊邊境防線,這是從任何戰術角度講都不成立的——菲利普和馬里蘭將軍都強調了這一點。而這種不合邏輯的行為……用指揮官犯蠢或情報不足等理由都沒法解釋。
“提豐人不可能蠢,他們在情報上也沒那么落后,不可能不知道裝甲列車和鐵路防御網的存在。”
“你在懷疑……是提豐境內戰神教會的異變?”作為忤逆者的一員,卡邁爾很自然地便聯想到了這方面。
“雖然沒有證據,但可能性很大,”赫蒂點點頭,“戰神教會的異常情況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提豐皇室采取了很多抑制其教會活動、減弱信徒聚集的手段,但異常情況絲毫沒有結束的征兆,我們可以認為他們的所有措施都已經失敗了——雖然不知道瀕臨瘋狂的戰神到底以何種方式對信徒產生了何種影響,但我們可以假設鐵河騎士團的舉動與戰神失控有關。”
索爾德林忍不住皺起眉:“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和提豐……”
“不管鐵河騎士團是奉了羅塞塔的命令還是奉了他們‘主’的命令,從事實上他們都進攻了長風防線,敵人打過來了,我們當然要打回去——這件事是不會改變的,”赫蒂毫不猶豫地說道,“關鍵是我們必須盡快搞清楚,我們到底是在和提豐人開戰,還是在和那個失控的神開戰。
“現在馬里蘭和菲利普將軍正在邊境展開軍事行動,同時也會展開調查,盡可能收集提豐那邊的情報,但主力軍團最擅長的還是正面作戰,他們不一定能迅速查明真相——后者是鋼鐵游騎兵的強項。
“索爾德林,你可能需要前往東部邊境一趟——帶上你的游騎兵們,想辦法搞明白那邊發生了什么,滲透進提豐的軍情局干員也會配合你們的。”
索爾德林沒有任何疑問地點了點頭:“當然,鋼鐵游騎兵就是用來應對這種情況的——而且提豐那邊的情況我還算比較了解,我去正合適。”
“也對,”赫蒂回憶起什么,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我幾乎忘了你曾經在提豐待過很長一段時間。”
這時旁邊的卡邁爾也打破了沉默:“我的任務是對抗可能存在的神明污染么?”
赫蒂看向這位渾身充盈著奧術光輝的古代魔導師,她臉上的表情鄭重起來,用力點了點頭:“是的——這很可能是另外一片戰場。”
“如果提豐軍隊真的受到了戰神瘋狂的意志侵蝕,那么與他們作戰的帝國士兵毫無疑問也會暴露在危險之中,”卡邁爾體內傳出嗡嗡的聲音,“雖然塞西爾境內的戰神信仰并不強盛,但我們的軍隊中也有一部分士兵和軍官受其影響,不能排除精神污染會順著這些普通信徒蔓延的可能。”
赫蒂帶著嚴肅的表情問道:“現有的防護手段會奏效么?”
“通過對海妖符文的進一步破解以及對‘伊娃’這一現象的深入了解,我們改進了各類載具和單兵防護上的‘心智防護系統’,娜瑞提爾認為其效果足以在數小時內對抗近距離的、視覺和聽覺性的精神污染。另一方面,我們已經在神經網絡中設置了‘人性屏障’系統,通過將海妖之歌中的低頻振蕩轉化為神經背景信號,我們可以在全網不間斷地‘廣播’具有凈化效果的信息流,再加上娜瑞提爾本身提供的一定抗性,只要神經網絡可以覆蓋到前線,即便士兵遭受輕度精神污染,我們也是可以進行逆轉、凈化的。
“當然,這一切都是實驗室數據——整套系統沒有經過實戰檢驗,這一點我必須坦白。”
出于學者的嚴謹以及性格中的負責態度,卡邁爾直言了這些防護措施中可能存在的隱患,而赫蒂對此顯然早已考慮過了。
“有就比沒有強,我們至少是有應對辦法的,至于成效……該實戰檢驗的東西,終究還是必須面對實戰,”她說道,緊接著又問了一句,“靈能唱詩班的進展如何?溫蒂訓練的靈能歌者現在能派上用場么?”
“恐怕還需要一點調整,”卡邁爾有些為難地說道,“盡管我們成功把海妖之歌中的低頻振蕩整合到了神經荊棘里面,用魔導裝置大大縮短了靈能歌者的訓練周期,但人體要適應‘體外施法’還是需要一定時間的,而且即便通過適應訓練的靈能歌者也很不穩定,神經荊棘會極大擴展人類原本的魔力感知幅度,尤其是軍用型號……我們正在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這種涉及到精神和心智領域的技術,小心一些還是必要的,”赫蒂嘆了口氣,“沒關系,總不能事事順意,即便沒有靈能歌者,我們至少也有心智防護系統和神經網絡中的‘人性屏障’,我們并非毫無手段。”
做完一番安排之后,卡邁爾和索爾德林也離開了。
偌大的會議室中終于只剩下了赫蒂一個人。
在原地靜靜地站了一會,讓過熱的頭腦終于冷卻下來之后,這位塞西爾大管家終于有些疲憊地坐回到了椅子上,并長長地呼了口氣。
晨光照耀下的傳訊高塔全功率運行著,漂浮在力場中的符文圓環在冬日的冷風中緩緩旋轉,從冬狼堡到暗影沼澤,從北方開墾地到奧爾德南,一座又一座傳訊塔接力將來自邊境的緊急戰報送往遠方,并終于抵達了羅塞塔·奧古斯都的桌案上。
即使是雄才大略的提豐大帝,也會在這樣爆炸性的消息面前陷入愕然。
黑曜石宮的御用書房內,羅塞塔雙手撐著桌面,仿佛獵鷹般身體前傾,目光注視著站在房間中的裴迪南:“裴迪南卿,情況超出我們預料了。”
這么多年來,裴迪南再一次感到了窒息般的壓力:“陛下,我不明白……鐵河騎士團為什么……”
“因為戰神是‘戰神’,因為戰神需要一場戰爭,”羅塞塔的臉色格外陰沉,“我們一直都忽略了……我們只知道戰神教會出了問題,卻沒想到他們的神到底想做什么……祂需要一場戰爭,只要是戰爭就行,可以是提豐內部的混亂,也可以是……對外的全面戰爭。”
裴迪南語氣急促:“陛下,您認為安德莎……”
“她此刻應該已經撤回冬狼堡防線——按照最糟的事態,裴迪南卿,最糟的事態,”羅塞塔沉聲說道,“塞西爾人應該已經收到了邊境的消息,他們會召見我們的大使,并聯絡奧爾德南,他們應該已經這么做了……我們現在就起草信函,闡明事態,這是一場不應該爆發的戰爭!”
“他們會接受么?”裴迪南忍不住說道,“如果鐵河騎士團已經展開進攻,那這就絕不是邊境摩擦那么簡單,或許長風要塞的部隊已經開始……”
“不管他們相不相信,我們必須有這么一封回信,”羅塞塔盯著老公爵的眼睛,“然后,命令帝國第三、第四機動騎士團向冬狼堡防線和冬堡防線移動,同時切斷所有和塞西爾相連的鐵路——拉起那些機械橋,在事態明朗之前,不能讓他們那些移動堡壘沖進來!”
裴迪南心中一凜。
顯然,盡管羅塞塔還在尋求以外交對話來解除誤會,但他也已經為全面戰爭做好了心理準備。
老公爵低下頭:“是,陛下!”
在最短的時間內,一份措辭簡明誠懇,條理分明的信函便被起草完畢,看著紙張上墨痕剛干的字跡,裴迪南不禁輕聲嘆息:“如果這封書信便可以遏止事態就好了……”
“雖然我們在做最壞的打算,但我仍然相信這封信會起到作用——塞西爾人比我們更早注意到神明的隱患,他們也有過面對‘神災’的經驗,如果他們愿意冷靜下來思考,一定會察覺整件事背后的異常,”羅塞塔慢慢說道,“現在最重要的……是防備事態繼續惡化,防備來自戰神信仰的混亂繼續發酵下去。
“裴迪南卿,啟用那個名單——所有密切接觸戰神教會、疑似信仰高于忠誠誓言的軍官和實權貴族要立刻離開關鍵位置,關鍵權力的凍結和移交按照預案進行,各地戰神教會即刻徹底封鎖,以教皇蒙主召喚之后皇室協助教廷維持局勢的名義,隔離所有神官,讓他們遠離軍隊……”
“陛下,”裴迪南有些憂心忡忡,“在如此緊張局勢下,這樣做可能會進一步削弱提豐軍隊的作戰能力,影響國內穩定局勢——塞西爾人是隨時會全線發動進攻的。”
“讓那些隨時會失控的人留在我們的國家體系中才是更大的威脅——我不想這么做,但我們已經沒有選擇了,”羅塞塔盯著裴迪南的眼睛,“這是一場危機,或許是你我面臨過的,是整個提豐帝國面臨過的最大的危機……我們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但在神災面前,凡人永遠做不好足夠的準備。竭盡我們所能吧,裴迪南。”
“……我明白,”裴迪南深深吸了口氣,在這一瞬間,他似乎重回了幾十年前,回到了那個羅塞塔·奧古斯都還未登臨帝位,提豐帝國如昔日的安蘇一樣深陷泥潭,國內危機重重的年代——令人窒息的壓力,隱藏在混沌迷霧中的未來,隨時會失足墜落的局勢,記憶中的歲月和眼前的局面出現了微妙的重合,這些都讓他那顆不再年輕的心臟砰砰跳動起來,“我們會再一次戰勝危機的,陛下。”
“當然如此。”
裴迪南腳步匆匆地來到了黑曜石宮的傳訊塔內,他手中緊握著一封用于闡明事態的、羅塞塔大帝親筆書寫的信件。
他要把這封信的內容通過傳訊線路以及塞西爾人的魔網通訊送至塞西爾城——從某種意義上,這可能已經是避免事態向著深淵滑落的最后一個機會。
他跨進大門,越過在一層大廳中向自己致敬的守衛,乘上了通往傳訊塔上層的升降平臺,他來到了這座設施的收發中心,剛剛走下平臺,便看到一個神色慌張腳步匆匆的值守法師正朝著這邊跑來。
“大人!”法師看到了裴迪南大公,立刻揚起手中紙張叫道,“塞西爾城來的緊急通訊!”
“讓我看看!”
裴迪南接過那份謄寫好的文件,視線迅速在上面掃過。
一切正如皇帝陛下預料的——發生在兩國邊境的戰斗已經觸怒了塞西爾人,現在兩個國家站在戰爭的深淵前了。
雙方正在向著深淵底部滑落。
“立即送往陛下的書房。”他把謄寫件還給法師,飛快說道,同時腳下已經邁開大步,朝著傳訊塔的收發中心走去。
既然已經收到了塞西爾人發來的質詢,那他現在就可以把陛下起草的回復發過去了,而不用再做任何等待。
這件事,不能交給任何侍從或法師代辦。
他進入了收發中心,不算太大的房間內,魔法陣正在一側墻壁上靜靜運轉,位于房間中央的平臺上鑲嵌著一塊碩大的水晶,水晶表面流光溢彩。
命令值守的法師調整好轉發參數之后,裴迪南來到那座平臺前,他又看了一眼那封親筆信上的內容,隨后將手放在水晶上,開始一邊注入魔力一邊集中精神,將對應的信息轉錄進入水晶——
“……在經濟、文化甚至我國內政層面的插手和破壞已令提豐人忍無可忍……數次在我邊境線武裝挑釁……宣戰……以捍衛我們的……”
平臺上的水晶靜靜閃爍著,轉錄進入其中的信息則已瞬間跨越遙遠的距離,抵達下一座傳訊塔,從奧爾德南到北方開墾地,從暗影沼澤到冬狼堡,很快,它就會完成最后轉發,進入塞西爾人的魔網。
在那閃爍的水晶上,在裴迪南視線的盲區中,水晶晶瑩剔透的表面倒映著模模糊糊的人影,馬爾姆·杜尼特面帶微笑地看著裴迪南,神情溫和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