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恩雅從未見過的……生物出現在門口,光溜溜的金屬質外殼上浮現著一張看上去便讓人心情愉悅的笑臉,他以某種反重力的方式漂浮在距離地面有一小段距離的空中,其內部充盈著能量,但那顯然不是魔力反應——這個奇妙的生物飄了進來,而且非常有禮貌:
“你好,我是過來安裝設備的。”
恩雅一時間有些發愣——但她的情緒變化都很好地隱藏在了光滑的蛋殼內——她注視著這個飄進來的金屬圓球,緊接著便看到對方身后又跟著飄進來了很多東西,那些是待組裝的魔導裝置零件,包括打包整齊的符文基板,固定在金屬框架中的水晶,帶有插接結構的合金底座,以及其它一些零零散散的事物。這些東西自身并沒有反重力或斥力結構,顯然是在前面那個金屬圓球的控制下漂浮起來的。
裝置零件很快便整整齊齊地堆疊在房間中,那澄明瓦亮的金屬圓球則來到了恩雅面前,他似乎也在好奇地打量著這顆淡金色的龍蛋,只不過其情緒變化同樣被隱藏在了堅硬的外殼里面,隨后他上下浮動了一下身子,愉快地做著自我介紹:“我是這里的首席大工匠,奉命設計了一套特制的魔網終端并親自前來安裝,你可以叫我圣·尼古拉斯·蛋總——當然你也可以直接叫我蛋總或尼古拉斯先生。”
“額……你好,”淡金色巨蛋中傳來有些遲疑的聲音,“你可以叫我恩雅。”
“很高興認識你,恩雅女士,”金屬巨蛋再次浮動了一下,不遠處那些堆疊好的裝置零件隨之有一部分漂浮起來,“那么我開始施工了——可能會有一點點噪聲,請見諒。”
恩雅怔怔地看著這個自稱“蛋總”的生物開始忙碌,那些稀奇古怪的裝置零件開始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組合成某種復雜機械的雛形,她在這個過程中感知到了極高頻率且極為精準的磁場震蕩,以及大量凡人難以察覺的能量波動,這些顯然都是這個奇妙生物所釋放出來的——作為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神明,恩雅可稱得上見多識廣閱歷豐富,但這時仍然忍不住腦海里冒出一個念頭:真不愧是域外游蕩者統治的地域……這地方稀奇古怪的生物怎么這么多呢?
但很快她便意識到身為一顆蛋卻還能跟人說話交流平常喝茶看報的自己好像也是個不怎么正常的生物,頓時就覺得沒事了。
尼古拉斯·蛋總飛快地組合著那些由他親手設計并調試的裝置零件,這項充滿樂趣的工作讓他心情愉悅,但更有趣的卻是這房間里的“住戶”——那個淡金色的蛋就在旁邊立著,似乎一直在關注著這邊,蛋總在這個世界滯留了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有趣的生物,他忍不住跟對方搭話:“我聽說這里來了個新客人……但沒想到是這么古怪的客人。啊,女士,恕我冒犯——你是還沒孵出來么?”
“算是吧,”恩雅隨口說道,同時又觀察著蛋總的外殼,“你呢?你也沒孵出來嗎?”
“我?我就這模樣啊,”蛋總上下浮動著身體,這似乎是在模仿人類聳肩的動作,“當然一開始也有別人認為我外面這層是個蛋殼,但這其實是我的皮膚……嗯,皮膚。”
“很奇妙,”恩雅輕聲說道,若有所思,一些古老的、邊緣的記憶在她心中浮現出來,這些記憶似乎源自某些在外游歷的龍族所匯報的有趣見聞,在幾秒鐘的沉默之后她突然開口,“你不是這個世界的生物?”
蛋總一怔,下意識地按著自己平常對外的解釋說道:“額,是這樣的,其實我是一個來自古代剛鐸帝國的魔導師,因為某個實驗事故不得不暫時轉化成這副……”
“你當初墜落在南邊的那片群山中?”恩雅不等對方說完便打斷道,“我記得……人類管那片山脈叫黑暗山脈。啊,那大概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吧,也可能更久一點。”
蛋總下意識地停下了手頭的工作(雖然他并沒有手),他在驚愕中轉過身:“你怎么會知道?!”
“我知道很多事情——雖然我當時遠在北方,但外出游歷的龍經常會把發生在世界各地的有趣變化告訴我,”恩雅淡淡說道,“你不必緊張,我還不至于像普通人那樣對一個異域來客大驚小怪,這個世界上發生過許許多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你的存在對我而言……還不算太過稀奇。”
蛋總忍不住飄向房間中央的金色巨蛋:“那你還知道什么?你知道我是怎么到這來的么?!”
“這似乎對你很重要,但很抱歉……”恩雅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坦然說道,“我沒有親眼見到你墜落在這個世界那一瞬間的景象,所以判斷不出太多東西。不過我的龍族報告說你是從大氣層的湍流層頂突然出現并墜向大地的,穩態極限層中并未發現蹤跡,所以我判斷你當時應該是穿過了某種時空裂縫——而不是正常的宇宙航行。”
“穿過了時空裂縫……”蛋總喃喃自語著,“所以我回家的路并不在星空間,而可能是某種空間現象……至少不是正常的航路……”
“我不能確定,”恩雅說道,“時空結構是世間諸多奧秘中最復雜難懂的一部分,而在百萬年的尺度上,平滑完整的時空結構中又偶爾會出現連神明都無法理解的裂隙與夾縫,我唯一的經驗是:這個世界的底層或許并不如我們想象的那般穩固,越是靠近世界運行的根基,萬物所呈現出來的姿態就越是不可測、反常識、非理性。”
“不可測,反常識,非理性?”蛋總下意識地重復著對方所使用的字眼,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忍不住追問,“為什么這么說?”
恩雅突然猶豫起來,片刻的沉思之后她才打破沉默:“有一些知識,我不確定能不能說出來,所以我只能告訴你一些不太超出你們認知的例子以作提醒:眾所周知,在物質世界,思想與物質涇渭分明,在暗影界,物質和投影之間便經常出現錯位重疊,在幽影界,觀察者眼中的世界已經是某種‘假象’,絕大多數事物的存在都已經位于智慧生物的感知之外,而在最深處,那個被稱作‘深海’的地方……這里我不便多說,只能告訴你一句:深海中不存在實體,實體宇宙的概念在那里已經分崩離析。”
“不存在實體?實體宇宙的概念分崩離析?”蛋總有些難以理解對方的言語,“這是什么意思?”
“我不能過多解讀,”恩雅毫無遲疑地說道,“首先,過于超前的知識本身對你們而言就是有害的,其次,我的解讀很可能也是錯誤的,因為神明的認知亦有局限性。我這里只是給你一個參考……如果你是在找回家的路,那或許這條路在世界的更深處,在那個時空規則更加脆弱,更容易出現漏洞的‘世界底層’——在時空結構連續且穩定的物質世界,希望不大。”
“更深一層的世界……更深一層……”蛋總低聲自語著,他起初似乎有些失落,但突然間又振奮起來,“啊,我明白了,非常感謝,我明白了!”
恩雅卻仍有些遺憾:“我并不覺得自己幫了多大忙。”
“你已經給我巨大幫助了,恩雅女士!”蛋總語調上揚,整個球似乎都精神起來,“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來自太空,至少我進入這顆星球的‘道路’是在太空里,卻從沒有考慮過時空結構方面的思路——你為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思路,這是一千多年來我邁出的第一步!”
“但要從這第一步走下去可沒那么容易,”恩雅忍不住提醒道,“即便知道了世界底層可能隱藏著時空結構的奧秘,你又打算如何在那里尋找出路?它已經超出了你們目前的認知,更遠非你們如今的技術手段所能制御,據我所知,你們現在最遠的一步才剛剛踏入幽影界,還遠未觸及到‘底層’。”
蛋總的聲音聽上去卻沒有絲毫氣餒:“我喜歡高文的一句話:技術總在進步,現在做不到的不意味著將來也做不到。我認為他這句話很對。我已經在這個世界等了一千多年,曾經的剛鐸帝國很先進,但他們沒能發展到觸及星空的一天,現在我又等來了塞西爾,他們對星空很好奇,也對世界的底層展開了研究,并且這一次我還能光明正大地參與到他們的事業中——我還可以活很多很多年,我覺得自己總能看到那一天,看到這個世界的技術發展到可以觸及宇宙最深處的奧秘……然后我就會找到回家的路。”
恩雅靜靜地聽著這個奇妙的金屬生物斗志昂揚地說著自己的夢想,等到對方話音落下,她才忍不住說道:“你很樂觀。但如果……如果你真的沒有等到呢?”
蛋總突然安靜下來,在幾秒鐘的沉默之后,他笑著左右晃動著自己的軀體:“我會化為這個世界上的一塊巖石,靜靜等待自我崩解的一天到來。幸運的是,這顆星球對我而言還算是個不錯的安身處以及葬身處——所以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要盡可能地享受每一天,享受這些與金屬盡情打交道的日子。”
不遠處那些組裝到一半的裝置零件再次漂浮了起來,在尼古拉斯·蛋總精妙的操控下,這些嚴絲合縫的結構開始繼續拼裝在一起,一臺特制的魔網終端以及數臺看不出作用的輔助設備在半空中漸漸成型。
恩雅靜靜地思考著,不知都想了些什么,她突然輕輕笑了起來:“我果然還是挺喜歡這個世界的。”
“是啊,我也挺喜歡的,”蛋總一邊忙于工作一邊隨口回應,“所以你也應該像我一樣偶爾出來走走——我能理解待在房間里的快樂,我大部分時間也待在車間里,但出門曬曬太陽也有曬曬太陽的好處。”
恩雅突然沉默下來:“……”
蛋總注意到了這金色巨蛋的安靜,他心中泛起猜測,遲疑著問了一句:“難道……你飄不起來么?”
“……我似乎忘記這個功能了,”恩雅思索著說道,“但可以研究一下。好,我又有努力方向了。”
“那看來現在就是飄不起來,”蛋總感覺自己得到了答案,聲音中帶著寬慰,“沒關系,我理解這種感覺——感冒的日子總是難熬的。”
恩雅感覺自己蛋殼上飄著個問號,但在她開口詢問之前,那位鐵球先生已經沉浸到了后續的工作中,她只聽到對方愉快的聲音傳來:“……別擔心,這套設備裝好之后就能用,雖然無法出門會讓你有些憋悶,但精彩的網絡世界能消滅你所有的無聊時光……”
“這便是白銀精靈們目前的境況,”貝爾塞提婭站在阿莫恩面前,帶著平靜淡然的表情述說著在自然之神離開之后,森林與河谷中的子民們所經歷的事情,“時至今日,盡管白銀帝國仍然是一個教權國家,但實質上推動它運行的已經主要是世俗力量——皇室的神職身份在大多數時候只是個象征,我們仍然敬神,但我們的生活已經在有意無意地遠離信仰活動。
“可是在一小部分區域,仍有堅持原教信仰的精靈存在,領導他們的是那些原教主義德魯伊,其最上層則是少數從三千年前一直存活至今的古代神官……”
“我很好奇一件事,”在貝爾塞提婭說完之后,阿莫恩突然輕聲問道,“那些堅持原教主義的德魯伊,他們可以施展法術么?”
“……可以。”
“那些從三千年前存活至今的古代神官,他們可以使用法術么?”
“……他們依靠某些傳承至今的古代神器和圣物來施法。”
“而這兩個群體都拒不承認現在精靈王庭的神權象征,并期待著舊日德魯伊教派的復辟。”
“是的。”
阿莫恩輕輕嘆了口氣。
“那些從三千年前一直存活至今的神官,他們是我虔誠的信徒,我當時突然遺棄了他們……過錯在我,而那些宣傳原教復辟的德魯伊,他們既不信你,也不信我。”
貝爾塞提婭仰起頭,注視著自然之神的眼睛——她的心已經漸漸平穩下來,即便看著這雙圣潔的眼睛,也不會產生情緒上的劇烈波動:“那么您的意思是?”
“讓那些古代神官來見我吧,我遺棄了他們三千年……也該見一面了。”
貝爾塞提婭瞬間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事情:“可是這樣一來,您至今為止的努力豈不是要功虧一簣?而且那些再次接觸到神明的神官回去之后……”
她說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她看向一旁,看到高文正表情平靜地站在那里,似乎早已把一切料到。
貝爾塞提婭定了定神,再次抬起頭,看向昔日精靈們所敬奉的神明:“那么剩下的那些原教主義德魯伊呢?”
“給他們兩個選擇吧,”阿莫恩輕聲說道,“要么跟你走,要么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