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多數熄滅了。
恩雅的一句話如同冷冽寒風,讓正要激動起來的高文瞬間從里到外冷靜下來,他的臉色變得沉靜,并細細品味著這“熄滅”背后所透露出來的信息,良久才打破沉默:“熄滅了……是怎樣的熄滅?你的意思是他們都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滅絕了么?”
“那些信號如夜幕中的燈光在遠方閃爍,或許是技術所限,那閃爍的燈光中只能透露過來極為有限的信息,有時候信息甚至簡單到了僅能傳達‘我在這里’這么一個含義,然后在某一個時刻,一些信號會突然消失,再也沒有新的消息傳來——過于廣袤的宇宙空間埋藏了太多的秘密和真相,在一片黑暗中,我什么都看不到。”
恩雅慢慢說著,仿佛在久遠模糊的記憶中撿拾著那些泛黃的書頁。
“我不知道他們具體遭遇了什么,就像其他被困在這顆星球上的心智一樣,我也只能通過對已知現象的推測來猜測那些文明的末路,不過其中一部分……我成功破譯過他們發來的信息,基本可以確定他們要么毀于天災,要么亡于神靈。”
高文下意識地重復著對方最后的幾個字眼:“亡于神靈?”
恩雅輕聲說道:“亡于神靈——他們自己的眾神。在極少數被成功破譯的信號中,我確實曾聽到他們在眾神的怒火中發出最后的呼號,那聲音即便跨越了遙遠的群星,卻仍然凄厲絕望到令人不忍聽聞。”
“所以就像我們之前猜測的那樣,如果其他星球上也存在智慧生物,如果他們的世界也遵循我們所理解的自然法則,那么他們也將面對我們所面對的一切……”高文輕輕吸了口氣,“他們在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后也觸發了‘最終忤逆’的儀式,導致了眾神的失控和滅世……”
恩雅沒有開口,高文則在頓了頓之后接著問道:“那毀于天災又是什么情況?都是什么樣的天災?”
“那些僥幸能夠跨越星河傳達過來的信號大多都模糊不清,甚少能夠傳輸明確細致的情報,尤其是當‘天災’爆發之后,發送信息的文明往往陷入一片混亂,這種混亂比神明降世更加嚴重,導致他們無法再組織人力向外太空發射有序的‘臨終呼喊’,”恩雅靜靜地說著,仿佛在用冷靜的語氣分析一具尸體般向高文講述著她在過去一百多萬年中所接觸過的那些殘酷線索,“所以,關于‘天災’的描述非常凌亂破碎,但正是這種凌亂破碎的狀態,讓我幾乎可以確定,他們遭遇的正是‘魔潮’。”
魔潮。
這一刻,高文的表情反而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盡管他心中已經激起了強烈的漣漪,然而這強烈的漣漪卻只是印證了他很早以前便已有了的猜測。
恩雅的結論在他預料之中——魔潮并不局限于這顆星球,而是這個宇宙中的一種普遍現象,它們會公平且周期性地橫掃整個星空,一次次抹平文明在群星中留下的記錄。
房間中的金色巨蛋保持著安靜,恩雅似乎正在認真觀察著高文的表情,片刻沉默之后她才再度開口:“這一切,都只是我根據觀察到的現象推測出的結論,我不敢保證它們都準確無誤,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這個宇宙比我們想象的更加繁榮,卻也更加死寂,黑暗深邃的星空中遍布著無數閃爍的文明燭火,但在那些燭火之下,是數量更多的、早已熄滅冷卻的墳墓。”
“這些事情……龍族也知道么?”高文突然有些好奇地問道。
“他們只知道一小部分,但沒有龍敢繼續深入,”恩雅平靜說道,“在一百八十七萬年的漫長時光里,其實一直有龍在危險的臨界點上關注著星空中的動靜,但我屏蔽了所有來自外界的信號,也干擾了他們對星空的感知,就像你知道的,在昔日的塔爾隆德,仰望星空是一件禁忌的事情。”
“可他們的眾神之神卻一直在關注群星之間的聲音,甚至做了這么多研究,”高文表情有些怪異地看著眼前的金色巨蛋,“如果任何一名龍族都不能仰望星空,那你是如何……”
“閉上眼睛,仔細聽,”恩雅說道,語氣中帶著笑意,“還記著么?在塔爾隆德大神殿的頂部,有一座最高的觀星臺,我時常站在那里聆聽宇宙中傳來的聲音——主動邁向星空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如果那些信號已經傳到了這顆星球,被動的聆聽也就沒那么容易失控了。
“不過即便如此,這么做還是不太容易……每次站在觀星臺上我都必須同時對抗兩種力量,一種是我自身對未知深空的抵觸和恐懼,一種則是我作為神明對凡人世界的毀滅沖動,所以我會非常謹慎地控制自己前往觀星臺的頻率,讓自己維持在失控的臨界點上。”
高文聽著恩雅講述這些從無第二個人知曉的秘密,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你為什么要做到這一步?既然這樣做會對你造成那么大的壓力……”
“好奇,”恩雅說道,“你沒有好奇心么?”
“……本性和本能并不一致,是吧?”高文在短暫錯愕之后苦笑著搖了搖頭,“你知道么,你所講述的這些事情倒是讓我想到了一個……流傳在‘我的故鄉’的理論。”
“你的故鄉……域外游蕩者的故鄉?”恩雅的語氣發生了變化,“是什么樣的理論?”
“大過濾器,”高文輕輕嘆了口氣,耐心地解釋起來,“一種橫亙在所有文明面前的,決定它們是否能有幸邁出星空的過濾機制——我們相信生命從無到有并漸漸發展至高等星際文明的過程可以被劃分為若干個階段,而其中的至少一個階段是極其危險且生存幾率渺茫的,某種危機會導致幾乎所有的物種在這個階段滅絕消失,從而使他們最終無法踏出自己的星球,而這個嚴酷的篩選淘汰機制,便是‘大過濾器’。
“我們無法確定大過濾器會在什么時候以什么形式出現,在真正踏入星空之前,我們也無法確定一個文明是否已經僥幸通過了大過濾器的考驗,亦或者考驗還在明天……不過在這個世界,這個困擾學者的難題倒好像已經有了答案。”
“魔潮與神災便是我們要面臨的‘大過濾器’么?”金色巨蛋中傳來了溫和平靜的聲音,“啊,這真是個新奇有趣的理論……域外游蕩者,看樣子在你的世界,也有許多目光卓然的學者們在關注著世界深處的奧秘……真希望能和他們認識認識。”
這個問題已經涉及到了難以回答的復雜領域,高文很謹慎地在話題繼續深入之前停了下來——其實他已經說了很多平日里絕不會對旁人說的事情,但他從未想過可以在這個世界與人談論這些涉及到星空、未來以及地外文明的話題,某種知己難求的感覺讓他忍不住想和龍神繼續探討更多東西。
“你剛才提到你至少‘聽’見過上百次穿梭在宇宙中的聲音,”他想到了新的問題,“而那些信號的發送者至少在發出呼叫的時候是沒有遭遇神災的,這是否說明構建星際通訊這一行為本身并不會引發神明失控?”
這非常關鍵,因為一直以來,“神明失控的最終臨界點到底在哪”都是神權理事會以及過去的忤逆者們最為關注的問題。
目前學者們已經將“世間所有神明的集體失控現象”從單一神明失控所對應的“神災”中獨立出來,并將其命名為“終極神災”,所以可以這么說:在徹底解決所有的神明失控危機之前,“終極神災臨界點”就意味著這個世界的凡人文明發展極限所在,越是能夠精確地掌握這個臨界點以及與之相關的所有技術極限,諸國就越是可以在終極神災真正降臨之前做好盡可能的準備,讓凡人文明在未來獲得更大的生存幾率。
迄今為止,神權理事會所推定的“終極神災臨界點”是根據塔爾隆德的成年禮儀式所確定的“最終忤逆”,即“凡人文明憑借自身技術積累,讓探索者實質性地、物理性地脫離母星,踏入文明從未探索過的太空環境”,學者們已經可以確定這種行為會導致象征性的“最終忤逆”,如果挺過去了,就是人神自由,挺不過去,就是文明殉爆。
但這個臨界點仍有許多不確定之處,最大的問題就是——“終極神災”真的要到“最終忤逆”的階段才會爆發么?龍族這個個例所實踐出來的結論是否就是神明運行規律的“標準答案”?在最終忤逆之前的某個階段,終極神災是否也有爆發的可能?
如果探索者實質性地、物理性地脫離母星就會導致終極神災,那么在飛船發射之前的準備階段呢?全球大范圍對星空的觀測階段呢?如果凡人們發射了一架無人探測器呢?如果……有別的星際文明向這顆星球發來了問候,而地表上的凡人們回應了這個聲音,又會導致什么?
這每一個問題都不是杞人憂天——這每一個問題都是在標定世界末日的臨界點,在標注整個凡人文明的生存區間。
恩雅顯然也知道高文在擔憂什么,所以她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顯得非常謹慎,思慮良久之后,這位昔日神明才打破沉默:“我認為,真正決定了眾神是否會徹底失控的并不完全是一個象征性的‘最終忤逆’儀式,你們更應該考慮到這個儀式背后所代表的含義。”
高文皺起眉:“最終忤逆儀式背后所代表的含義?”
“凡人接觸到了認知領域之外的真相,且這個‘真相’是無可辯駁,無可動搖的,”恩雅說道,“作為一個神明,我不知道該怎么以凡人的視角來看待這個過程所產生的……意義,但你可以想象,假如有一個人,他堅定地相信我們生活在一個平坦的世界而非一顆星球上,他堅定地相信太陽是一個從大地邊緣起落循環的光球,而非是我們腳下這顆星球在圍繞太陽運動,那么他這種認知要如何才能打破?
“外來的聲音不行,因為那些聲音可能是謊言;世人公認的知識不行,因為世人都有可能受到了蒙騙;甚至來自太空的影像都不行,因為那影像可以是偽造的……
“無論這些解釋有多么離奇,只要它們能解釋得通,那么那個相信大地平坦的人就可以繼續把自己置身于一個閉環且‘自洽’的模型里,他無需關注世界真實的形態到底如何,他只要自己的邏輯壁壘不被攻破即可。
“除非,讓他親眼去看看。”
高文認真聽著恩雅說到這里,不由得皺起眉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也正是我們始終沒搞懂的一點——即使凡人中有這么幾個觀察者,千辛萬苦地上了太空,用自己的眼睛和經歷親身證實了已知世界之外的模樣,這也僅僅是改變了他們的‘親身認知’罷了,這種個體上的行為是如何產生了儀式性的效果,影響到了整個思潮的變化?作為思潮產物的神明,為什么會因為少數幾個人類突然看到世界之外的景象,就直接失控了?”
“……這說明你們還是陷入了誤區,”恩雅突然輕聲笑了起來,“我剛才所說的那個需要‘親眼去看看’的頑固又可憐的家伙,不是任何一個發射升空的凡人,而是神明自己。”
高文:“你是說……”
“你們對思潮的理解有些片面,”恩雅說道,“神明確實是從大量凡人的思潮中誕生,這是一個宏觀過程,但這并不意味著想要讓神明失控的唯一手段就是讓思潮產生宏觀變化——有時候微觀上的一股支流產生漣漪,也足以摧毀整個系統。
“如果將神明看做是一個龐大的‘糾纏體’,那么這個糾纏體中便包括了世間眾生對某一特定思維傾向上的全部認知,以我舉例,我是龍族眾神,那么我的本質中便包括了龍族在神話時代中對世界的所有認知邏輯,這些邏輯如一個線團般緊密地纏繞著,縱使千條萬緒,所有的線頭也都被包括在這個線團的內部,換句話說——它是閉環的,極端排外,拒絕外界信息介入。
“那么只需要有一個線頭脫離了線團的秩序,探頭跳出這個閉環系統之外,就等于打破了這個線團成立的基本規則。
“正常情況下,在這個閉環系統內部,要想出現這樣一個‘跳出去的線頭’是幾乎不可能的,因為所有線頭的軌跡都已被決定,線團本身也在阻止著越界行為的產生,閉環系統自身無法產生讓其某個成員脫離系統的‘窗口’,所以在文明發展的絕大部分階段,要想讓線團崩潰的唯一辦法只能是整個系統的逐漸過載混亂,換成你們已經理解的理論,就是‘群體思潮在宏觀上的劇烈變化導致了神明失控’,即大量凡人在這個閉環系統內部所產生的思潮變化量變引起質變,最終摧毀了整個系統。
“離你最近的例子,是戰神。
“而在另一個情況下,閉環系統外部的信息介入了這個系統,這個信息完全超出‘線團’的控制,只需要一點點,就能讓某個線頭跳出閉環,這會讓原本能夠自我解釋的系統突然變得無法自洽,它——也就是神明——原本完美的運行邏輯中出現了一個違背規則的‘因素’,哪怕這個因素規模再小,也會污染整個系統。
“離你最近的例子,是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