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洛格爾站在龍血大廳的高臺上,神色肅穆地注視著那些排列在大廳兩側的二十二座龍首——那些幾乎完全由機械結構組成的頭顱似乎還沒有結束上一個流程的思考,他們垂首沉默,僅有微弱而閃爍的燈光在其管道深處游走,循環泵和氣體管道運轉時發出的“嘶嘶”聲偶爾從某處傳來,是整個大廳中為數不多的聲音。
終于,其中一座龍首后方的燈光明亮起來,這顆頭顱也隨之微微抬起,在機械臂的牽引下,他轉向巴洛格爾的方向,講話器中傳來一個缺乏感情波動的合成聲:“巴洛格爾,避難所管理員,歡迎來到龍血議會。”
一個個龍首相繼從沉思中醒來,伴隨著一連串的燈光信號和機械聲響,他們紛紛轉向巴洛格爾的方向,點頭致意。
“日安,議員們,”巴洛格爾打破沉默,神色嚴肅地說道,“關于上次請你們推演的那個問題,可有結論?”
“非常遺憾,該思維流程已被龍血議會提前終止,”龍首之一說道,“本紀元的文明發展軌跡已經完全超出歷史資料的參照庫,不可預測的因素超過了閾值,我們認為即便強行進行推演,也無法準確預判‘聯盟’以及龍族未來的走向。”
“不僅如此,”另一名“議員”接著說道,“我們認為今后已無必要繼續利用龍血議會來推演此類議題——神話時代結束了,管理員,我們舊有的推演模組已不再適應新的局面。”
“……我明白了,我會慎重考慮你們的意見,”巴洛格爾沉默了兩秒鐘,微微點頭說道,“那么另一件事……關于我們的神明。現已證實,龍神隕落之后殘留下來的人性部分已經自行重組再生,現滯留于人類國度塞西爾。”
“此事我們已經知悉,并于12小時前完成了評估,”距離巴洛格爾最近的龍首做出回應,“這是超出我們所有預案的情況,但從結果來看,它并不具備威脅性。唯一可能的變數在于,人類將有機會接觸到大量涉及到神明和魔潮的知識……此事將具有正面傾向。是否在此思維流程上繼續進行推演?”
“繼續推演,”巴洛格爾立刻說道,“我們需要判斷和其他國度建立進一步交流的可能性,尤其是塞西爾……這一紀元的所有變數,幾乎都是從那片土地上展開的。”
“明白,該流程已加入任務計劃。”
龍血大廳中一時間安靜下來,巴洛格爾站在高臺上仿佛陷入思索,那些“議員”則充滿耐心地等待著來自管理員的下一個交互指令,半分鐘的沉默之后,巴洛格爾才突然打破這份安靜:“我沒有更多問題了——打開通往無名龍冢的通道吧。”
“明白,通道已開啟。十秒鐘后議會將轉入工作模式,期待你的下次造訪,管理員。”
單調的機械合成音在大廳中響起,輕微的震顫從平臺下方傳來,二十二座龍首上方的燈光逐一熄滅,這些已經完全機械化的古老思考者逐一低下了頭顱,大廳中重新歸于暗淡,只剩下位于穹頂中軸線的一道燈帶灑下清冷的輝光,照亮了高臺前方一道傾斜向下的階梯——那階梯一路向下延伸,其深處可看到昏黃的光芒,不知一路延伸到了多深的地方。
巴洛格爾走下高臺,尤金和戈洛什兩位爵士則立刻上前來到他的左右,三人沒有交談,只是神色肅穆地相互交換了眼神,隨后便走向那道階梯,走向地下深處。
通往無名龍冢的路上沒有升降機,只有這道長長的階梯,漫長的仿佛巴洛格爾久遠的記憶,亦或凡人從地表爬向星空的漫漫長路,周圍的墻壁材質從聚合物變成了金屬,又從金屬變成了附魔的石頭,古樸肅穆的浮雕出現在階梯的兩側,并逐漸覆滿了前方的屋頂。
最終,巴洛格爾在一扇大門前停下了腳步,那扇門莊嚴地佇立在地下深處開鑿出來的寬闊空間中,光禿禿的表面卻看不到任何裝飾性的紋路,唯有大門前的地面上,水晶散發出的光輝照亮了一行仿佛用利爪刻出來的文字:“致已死者,亦致赴死者。”
沉重的石質大門在魔力機關的推動下緩緩打開了,一處寬廣到可以令人類目瞪口呆的地下空間出現在尤金與戈洛什面前,他們跟在巴洛格爾身后踏入其中,踏入了這圣龍公國最莊嚴肅穆,卻只有龍血大公本人和極少數龍裔才知曉的地方——無名龍冢。
巨大無匹的立柱支撐著這座幾乎可以放進去一整座城堡的空間,歷經無數歲月的石板地面在視野中延伸向遠處,高高的穹頂上,原始的巖層之間探出了許多刻滿符文的金屬柱,微微的電光和發光云霧在金屬柱之間無聲游走,維持著洞窟內的環境穩定,也通過元素祝福的方式讓這里的一切都足以抵御漫長時光的侵蝕,甚至讓整座山體都能免于地質活動的破壞。
而在這些巨大的立柱之間,一座又一座以巨龍體型為參考的“墓碑”在昏暗中沉默佇立,它們傾斜著嵌入巨石制成的底座中,在每一座底座后面,則是同樣用巨石雕刻而成的龍族雕塑——然而和真正的巨龍比起來,這些石雕中的巨龍卻顯得格外瘦小、虛弱,并且多半都有著肉眼可見的身體殘缺,就仿佛是特意為了和真正的巨龍做出“區別”一般,他們的形態皆被調整的像是某種……亞種。
戈洛什的目光掃過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座“墓碑”,在那傾斜的巨石表面上,并沒有正常墓碑應有的墓志銘,甚至沒有一個確切的名字,唯有幾個冰冷的字母和數字深深地刻在其表面:第一世代,120千年180千年。
在緊鄰著的另外一塊墓碑上,戈洛什爵士的眼中映出了另外一行冰冷的字母和數字:第二世代,182千年246千年。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巴洛格爾卻已經邁步向前走去,戈洛什便將想說的話暫且壓下,跟在龍血大公的身后向著大廳的更深處前行。在沉默無言中,他們越過了早期的幾個世代,仿佛在越過那些早已消失在記憶中的古老歷史,歲月凝結成腳下堅硬粗糙的磚石,一個又一個千年在他們的腳步下向后退去。
在第1820個千年,巴洛格爾終于停下了腳步,他抬起頭,最后一座還未完工的墓碑映入他的眼簾,墓碑上深深地刻著字母:第三十世代,1820千年——。
在這塊墓碑后方,一座尚未完成的巨龍雕塑沐浴在穹頂水晶灑下的暗淡光輝中,它俯臥在大地上,昂首注視著封閉的穹頂,在嶙峋崎嶇的脊背兩側,是一雙畸形萎縮的翅膀。
巴洛格爾在這座無名的墳冢前站定,注視著尚未刻完的石碑和欠缺細節的巨龍雕塑,戈洛什爵士的聲音則從他身后傳來:“上次來這里……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畢竟我們不該隨意打擾這些墳墓的安寧……盡管它們背后空無一物,”巴洛格爾輕聲說道,“但如今總算有了些好事發生,好消息也該送到這里。”
“我還記得第一次被你帶到這里的時候,”滿頭白發的尤金·那托許爵士輕輕嘆了口氣,“真實的歷史……當時我真心覺得,真實的歷史還不如一個醒不來的夢。”
巴洛格爾大公沒有說話,只是沉默佇立在第三十世代的墓碑前,一旁的戈洛什則看向墓碑上那空白的部分,突然沉聲說道:“塔爾隆德大護盾已經熄滅,用于重啟圣龍公國的基因庫也毀于戰火,無論今后這個世界的前路如何,第三十世代恐怕都要成為‘龍裔’這一族群的最后一個世代了……您覺得未來的某一天還會有人在這墓碑上刻下屬于我們的最后一個數字么?”
“這里的每一個數字都是我親手刻下,若終結之日真的到來,我們的努力最終宣告失敗,我也一定會在這里刻下最后一筆之后再告別這個世界……但比起那毫無希望的結局,我更希望第三十世代的墓碑上永遠留空。”巴洛格爾慢慢搖了搖頭,隨后緩緩轉過身,注視著自己一路走來的方向,他看到那些巨大而沉默的墳冢在自己視線中延伸,二十九個已經徹底消失在真實宇宙中的龍裔世代化為沒有生命的石雕,仿佛在黑暗中靜靜地注視著自己。
那些都是他曾精心培育、潛心照料過的“后裔”們。
“我時常感覺自己肩負罪惡,尤其是在注視著這些無名之碑的時候,”龍血大公嗓音低緩地說道,“我拋棄了他們二十九次……當魔潮到來的時候,我任由他們在末日中消散,自己卻像個落荒而逃的懦夫,而在下一次重啟之后,我卻還要坐上高位,做一個高高在上的君主,這是不是很諷刺?”
“……作為第三十世代的一員,我恐怕無法回答您的問題,”戈洛什爵士看著自己身旁這位太古巨龍,在短暫遲疑之后說道,“但我知道一個道理……世間沒有毫無代價之物。
“在神話時代,龍神與塔爾隆德共同竭盡全力維系著艱難的平衡,圣龍公國的存在則是一個長期、公開卻從不被承認的秘密,我相信神明從一開始就知道龍裔的存在,甚至從一開始就知道歐米伽系統的使命,然而在長達一百八十七萬年的時間里,這一切都被謹慎地隱藏在平衡點的一側,從未逾越半步。
“在這種情況下,讓‘龍裔’進入塔爾隆德的視線,甚至接受神明的庇護,這并非拯救,而是徹底的葬送,對所有同胞的葬送。
“我沒有資格代替之前的二十九個世代來評判您或者塔爾隆德的選擇,更沒有資格替他們原諒或譴責任何事情,但我必須反駁您對自己的判斷——真正的懦夫,是沒有膽量在重啟圣龍公國二十九次之后,仍然有勇氣回到這里的。
“注視他們消亡,比帶他們前往塔爾隆德尋求保護需要更多的勇氣,陛下。”
“有人也曾說過和你同樣的話,”巴洛格爾大公突然笑了一下,“也是在這個地方。”
“是么?可惜我無緣與之相見。”戈洛什搖了搖頭說道。
巴洛格爾大公沒有回應,他只是靜靜地思索了片刻,才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你們說的都對……我是不該執著于此,尤其是在已經經歷了這么漫長的歲月之后更是如此。或許任何一個世代都可以選擇憎恨或原諒,任何個體也都能選擇寬恕或憤怒,但在自然偉力面前,這一切最終還是要讓步于唯一的問題……讓文明得以延續。”
他終于收回了望向那些墳冢的目光,并掃視著這整個廣闊的地底大廳,在那些昏暗古舊的墻壁和立柱之間,隱藏的其實不僅僅是幾十座無名龍冢。
“一百八十七萬年……我們對魔潮的觀測記錄以及在魔潮中保護心智的各種失敗嘗試都埋藏在下層的檔案館中,而且其中幾乎所有資料都是在塔爾隆德的環境之外收集匯總,雖然那是一份失敗的答卷,但仍然是一份彌足珍貴的參考資料,”龍血大公沉聲說道,“現在的關鍵是……我們的新盟友們,聯盟中的凡人諸國,是否能夠做好準備面對這份‘禮物’。”
“龍血議會已經無法評估新生的‘聯盟’,也無法評估高文·塞西爾的一系列行動將為這個世界帶來怎樣的變化,這一紀元,我們或許該試著自己做些決定了,”尤金·那托許爵士慢慢說道,“在我看來,既然我們已經決定加入了這個‘聯盟’,就應該做些與成員國身份對等的事情。”
遼闊無垠的海洋上,一支規模龐大的艦隊正在乘風破浪,航行在人類從未造訪過的陌生大海上。
堅守高昂的寒冬號上,身披大氅的海軍總指揮官拜倫踏上甲板,在迎面而來的寒風中微微瞇起了眼睛,他極目看向遠方,看到艦首前部的海平面上正泛起細碎的浪花,海水如有生命般在那里升騰起來,形成了醒目的移動水柱,擔任領航員的海妖卡珊德拉穩穩當當地“坐”在那水柱的頂端,一邊統御著周圍的海水,一邊回頭對總旗艦的方向揮了個招呼。
拜倫朝著那位海妖女士的方向揮手以作回應,又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在高遠的藍天上,數個龐大的身影正鼓動巨翼,保持著與艦隊同樣的方向和航速向前飛行,又有兩架龍騎兵飛行器盤旋在那些龐大的身影周圍,龍翼一般的推進翼板高高揚起,反射著明亮的天光。
那些是擔任空中護航編隊的巨龍,以及寒冬號上所搭載的兩架偵查型龍騎兵。
“塔爾隆德啊……”拜倫臉上露出笑容,口中發出了自言自語的輕聲咕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