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弘的巨日向著遠方的地平線沉去,那遍布淺淡木紋的日冕已經只余下一道窄窄的弧線邊緣,從日冕邊緣升騰起來的光暈在云層的背景中彌漫開來,仿若天空的一片火海,在這一天白晝的最后幾十分鐘里熊熊燃燒,在隨之鋪灑開來的夕陽余暉下,高文眼中的整座城市都如同浸沒在一片金紅色的海洋中。
他站在露臺的盡頭,遠眺著黑暗山脈的方向,臨近冬日的寒風從側面吹來,風中隱約捎來衛隊士兵黃昏操演時的口令聲,在這難得的、稍微清閑一點的時刻,他靜靜思索著關于反攻廢土的計劃以及接下來要前往塔爾隆德的旅程——直到一個熟悉的氣息突然出現在感知中,才打斷了他已經健健發散的思路。
他循著感覺看向氣息傳來的方向,看到一片扭曲的陰影迅速在空氣中成型,琥珀隨之從陰影里跳了出來,蹦跶兩下之后來到自己面前——下一秒,這暗影突擊鵝極具個人特色和穿透力的嗶嗶聲便打破了黃昏時露臺上的寧靜:
“哎哎!出事了出事了!我跟你講出大事了啊!我剛才好像可能也許說不定不小心跑到夜女士的神國里了……”
高文的思緒與露臺上的寧靜同時被打了個粉碎,琥珀咋咋呼呼嚷嚷出來的驚人信息讓他表情直接便僵在當場,足足十秒鐘后他才終于反應過來,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個又皮又跳的半精靈:“啊?!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剛才好像可能也許說不定……”
“把這堆助詞刪掉!”
“我剛才研究沙子,不知怎么跑到夜女士的神國里了……”琥珀頓時縮縮脖子,滿臉都是“我剛才作了個大死但是沒死可這時候被你發現了我還是很緊張”的表情,“幸虧沒直接看見神明……”
“你研究那些‘暗影沙塵’……把自己研究到了暗影神國?”高文這次終于確定自己剛才沒產生幻聽,又瞪著眼睛重復了一遍,他才使勁吸了口氣,讓自己一下子飆升上來的血壓和心率慢慢往回蹦——這個又皮又跳的半精靈已經許久不曾發揮這樣讓人血壓飆升的威能了,以至于他都差點忘了這家伙放置不管的話可以搞出多大事情,這一刻他就慶幸自己這幅軀體足夠強韌,否則琥珀一開口他怕是心腦血管都得崩,“跟我說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啊,是這樣的……”琥珀趕緊一邊點頭一邊飛快地開口,趕在高文隨便掏出個什么玩意兒把自己拍在墻上之前將前不久的經歷和盤托出——她務求體現出自己大無畏的探索精神,并強調自己真的只是想針對那些暗影沙塵做一些研究,誤入神國完全是她自己都無法控制的意外,但很顯然,她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
高文根本不在意這些細節,也從一開始就沒有把琥珀揍一頓的意思,畢竟那些暗影沙塵是他交給琥珀去研究的,研究過程中出了什么意外也不能算是個“責任事故”,比起追究這個萬物之恥在研究過程中是否有不夠謹慎、過于心大的疏漏,他現在更關注的是對方在描述夜女士神國時所提及的一系列信息量巨大的內容!
“你看到了莫迪爾·維爾德所聽到的那個聲音的源頭?那是一本書?而且那本書自稱‘維爾德’,并且還不知道‘莫迪爾’這個名字?”
“夜女士的王座上沒有人?那本書說祂可能是去‘邊境’處理‘麻煩’了?暗影神國的邊境有麻煩……難道是我們所擔心的污染?”
“你說夜女士經常做夢?從暗影神國脫離的辦法就是從高處跳下,就像從夢境中驚醒那樣?”
“小心哨兵?小心什么哨兵?維爾德自己都不知道?那整本書里記錄的全都是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警告?”
高文越聽越是心驚,眼睛也越睜越大,伴隨著琥珀極其清晰且完整的敘述,一連串意義重大的情報甚至讓他都感覺有點發蒙。在整個過程中,他不止一次趁著琥珀稍作停頓的時候開口確認一些細節,而他所產生疑惑的每一個細節都很快得到了對方的補充。
不管平常表現得再怎么不靠譜,琥珀終究是他的情報部長,而且在過去幾年中已經成長了起來,在如此嚴肅正經的事情上,她表現的一絲不茍,每一個細節的描述都格外精準且涵蓋了所有重點,等她終于話音落下之后,高文已經完全了解了她那場不可思議的冒險的全部過程。
“你這可真是有了不得了的經歷啊……”黃昏下的露臺上,高文看著琥珀露出了無奈的表情,“我是真沒想到,這才半下午沒見你竟然能折騰出這么驚人的事情……”
“這也不是我想的啊,”琥珀比高文還無奈,“說真的,我都快被嚇死了,你是不知道我用了多極端的手段才控制住自己的理智,避免被神國某些不可名狀的東西給污染……”
“看你的表情我都知道這個‘極端手段’不怎么正經,”高文立刻擺了擺手,“先說正事吧,首先是關于你在那邊看到的那本……‘書’,除了他自稱自己叫維爾德之外,你還有沒有什么線索可以解釋他跟現實中的‘莫迪爾·維爾德’之間的關聯?”
“沒有,我就在‘那邊’跟他聊了一會,那地方除了那個大的嚇人的王座祭壇之外就是看不到邊的沙漠,還有一本會說話的書——根本沒什么線索可發現的,”琥珀搖了搖頭,緊接著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現實世界有了一個叫莫迪爾的大冒險家,看上去像是個正常人,在世界上到處游蕩,夜女士的神國有一個叫維爾德的大冒險家,變成了一本書,被放在神明的王座前,這事兒聽著真是比吟游詩人的故事還離奇許多……你說,莫迪爾·維爾德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高文皺著眉,心中翻涌著諸多猜測,“聽上去他仿佛被分裂成了兩個部分,這兩個部分分別擁有姓氏和名字,但誰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根據已有線索,似乎夜女士是這一切的根源……但我總覺得有哪不對……”
“我也覺得不對,”琥珀跟著點了點頭,“從維爾德的只言片語中,我推測他也是意外進入那個‘錯位神國’的,而夜女士對這一切似乎并沒有主動參與……雖然不排除那位古代神明是對維爾德隱瞞了什么,但對于一個神明而言……這種隱瞞不是毫無必要么?祂總不能只是為了找個人給自己講故事吧?”
“講故事……對了,這還是個問題,”高文表情嚴肅地說道,“瑪姬提到過,莫迪爾幾次誤入‘那邊’之后都聽到了‘另一個自己’在給夜女士講故事,而夜女士則以自己夢境中的見聞作為交換,但當莫迪爾回到現實世界之后,不管怎么回憶都想不起夜女士所描述的夢境的內容。這方面你有沒有詢問一下那本書?夜女士的夢境是什么?”
“我還沒來得及問,”琥珀有點遺憾地搖了搖頭,“我是突然被‘扔’回現實世界的,而且當時想問的東西太多,一時間也沒想到這些。我只知道那位暗影女神似乎長期處于‘造夢’狀態,甚至不管清醒時還是沉睡時祂的‘夢境’都不會中斷。我想象不到那是怎樣的情況,神明的事情真是太難理解了。”
“恩雅曾告訴我,神明的‘夢境’絕不是單純的夢境,作為從思潮中誕生的存在,神明的所有思維活動其實都可以視作和現實世界相互映射的結果,即便是已經脫離思潮、獲得自由的神明,其夢境與現實世界也會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高文摸著下巴,在思索中沉聲說道,“也正是因為有這層映射,神明都會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夢境,以避免力量失控逸散——這一點上,如今獲得自由的阿莫恩、彌爾米娜和恩雅其實都不例外。
“但我不知道暗影女神是否也受這條規則的影響,畢竟她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太長時間,一百八十多萬年的思潮隔絕……足以讓她變成一個幾乎和我們的現實世界沒什么關聯的‘域外生物’,她的夢境能在我們這邊產生多大的擾動完全是個未知數。”
琥珀聽著突然眨了眨眼,朝高文一挑眉毛:“那就是比你這個‘域外游蕩者’還域外游蕩者嘍,都游蕩的沒邊了……區別就是你這是用來嚇唬人的,人家那是真的。”
高文瞬間就一個爆栗子砸在這半精靈腦袋上:“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多機靈的一個半精靈啊,可惜長了張嘴.jpg。
琥珀被敲的抱住了腦袋,嘴里“媽哎”一聲便安靜下來,高文則搖了搖頭,心中多少有些感慨。
神明的夢境問題,思潮的映射問題……這算是這個世界諸多詭異規則中最讓他印象深刻的兩個,甚至在早期還曾讓他一度抵觸和惶惑無措——這一切顛覆了他對“物質世界”的認知,模糊了物質和意識的邊界,對于一個從地球穿越而來的靈魂而言,這所呈現出來的光景……幾乎是荒誕而錯亂的。
然而這個世界確實是如此運轉著,精神可以影響物質,物質可以影響精神,二者不但能夠相互映射,甚至在條件合適的時候還能相互轉化,不管是魔法師依靠精神力塑造各種魔法現象、改變物質的形態,還是凡人思潮投影創造出神明,亦或者神明的精神輻射憑空改變現實……這一切對地球人而言“不合理”的現象,背后的本質其實是一致的。
有時候高文忍不住便想……如果有一種理論能夠解釋這種精神和物質相互影響甚至相互轉化的現象……或許它便相當于解釋了這個世界的“底層真理”吧。
這理論會隱藏在魔力的真相中么?還是會隱藏在更深的、目前凡人們還未曾想象過的領域?
他不小心陷入了思索中,但很快便有一個聲音將他從沉思中驚醒:“哎,哎哎,你又走神了?”
高文激靈一下子醒過神來,便看到一只小巧的手掌在自己眼前使勁揮舞著,他抬頭看向手掌的主人,于是琥珀瞬間便再次抱住了腦袋:“剛才敲過了啊!一次錯誤不興敲第二遍的!”
“行了行了,說正事,”高文擺擺手,一邊整理思路一邊開口說道,“把維爾德和夜女士的事情暫且放在一邊,我現在更關注你剛才最后提到的那個‘哨兵’……哨兵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統共就這么一句警告,可能的解釋太多了,”琥珀呼呼搖著頭,“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警告絕對非常非常重要,否則不至于寫滿了整本書——還是一本那么特殊的‘書’。”
“哨兵,它所指代的很可能是某種‘看守’,而且這個看守應該是一個極其強大而危險的存在,或者它所看守的東西十分危險,有蔓延污染、讓哨兵轉化為危險源的可能,”高文若有所思地說著,“按這個標準看,龍族負責監視逆潮之塔的人員可以被視作‘哨兵’,剛鐸廢土深處的鐵人兵團也可以算作‘哨兵’,甚至精靈們在宏偉之墻節點上設置的那些哨兵之塔都是‘哨兵’,而這些哨兵不管哪一個出了問題,都是值得警惕的危機,可我覺得和維爾德那本‘書’上滿頁的‘小心哨兵’警告比起來,這些都還不夠格。”
琥珀微微顰眉:“不夠格?”
高文沒有做進一步解釋,只是在心中又冒出了更多的想法——
除了他剛才提到的那些東西之外,這世界上其實還有可以被稱作“哨兵”的存在。
那些高懸天空的監控衛星,以及環繞行星的環軌空間站“蒼穹”。
這些用于監控行星狀態,時刻緊盯著魔潮和神明的起航者遺產,它們似乎比剛才他所提到的那每一樣事物都更適合被稱作“哨兵”,而且如果這些東西出了問題,也確實相當“夠格”引發最高級別的警告。
但這些東西怎么會出問題?雖然它們確實都已經年久失修,但那也只不過是逐漸失去作用、變成漂浮在太空中的墓碑罷了,高文能了解到它們絕大多數的狀態,可以確認那些衛星和空間站都沒有失控的可能,而即便退一步講,它們失控墜向大地……對如今這顆星球上的文明而言,一堆衛星和空間站從軌道上砸下來,再怎么“小心”有用么?
那玩意兒就連當初全盛時期的龍神都表示扛不住。
在高文看來,既然琥珀所看到的那一句警告中提到了“小心哨兵”幾個字,那這就說明對于危險的“哨兵”而言,凡人的“小心”是有用的,否則這警告大可不必,全世界人民一塊躺平就行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