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琥珀的一巴掌下去,正在不斷從莫迪爾身上升騰消散的灰白色沙塵立刻得到了肉眼可見的控制,開始飛快地聚攏回歸到老法師體內,然而琥珀的臉色卻一點都沒有放松下來,反而比剛才還要嚴肅緊張——她收回手之后盯著莫迪爾看了半天,才終于開口打破沉默:“這大概只能控制一陣子……”
“我知道,”莫迪爾表情復雜地笑了笑,將雙手放到眼前看著,“我能感覺到……隨著腦海中的一部分記憶‘松動’,我終于感覺到了……琥珀小姐,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琥珀張了張嘴,饒是以她那大大咧咧的性格,這時候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過于直白的問題,但高文此刻走了過來,他拍拍琥珀的肩膀讓她暫時退開,隨后看著莫迪爾的眼睛:“我不瞞你……從凡人的正常生命形式來看,你不可能還活著,你的身體和靈魂都只剩下一半,但有一股力量在維持著你的生機……”
“夜女士?”莫迪爾微微皺了皺眉,若有所思地說道,“是我在‘夢境’中看到的那位神祇?”
高文與琥珀同時點了點頭,莫迪爾便釋然一笑:“哦,這不難猜。”
“我得再提醒你一下啊,”看到老法師臉上如此淡然的笑容,琥珀反倒比他還緊張起來,“你現在的情況可不太妙,雖然原理不明,但你的記憶狀態顯然和你的靈魂、身體都息息相關,現在你回憶起了理論上不該記得的事情,這導致維持你半身的暗影沙塵正處于非常不穩定的狀態,它們正在嘗試返回夜女士的神國——你現在這條命就是依靠這些暗影沙塵在維持,這些沙子離開之后你可就……”
“我還能活多久?”莫迪爾打斷了琥珀的話,一臉平靜地問道。
“……不好說,”琥珀實話實說,“如果沒有我幫你暫時穩定狀態,那大概十天半個月你就到極限了,但即便我幫你暫時穩定了狀態,你頂多也就能再堅持個一兩年——我實話實說啊,你身上的暗影沙塵直接源自暗影神國,跟我召喚的那種‘高仿品’完全不一樣,我雖然能稍微控制一下,但也只是‘稍微控制’,現在這些沙子鐵了心要回到‘那一邊’,我能給你拖一拖已經了不得了。”
“……一兩年么……”莫迪爾定定地聽著琥珀所講的冰冷事實,臉上終究還是忍不住浮現出一絲遺憾,“說真的,確實有些突然,但我相信你已經盡力了,琥珀小姐——這剩下的時間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我得好好規劃規劃……好好規劃規劃。”
“先祖,您……”一旁的維多利亞終于忍不住上前一步,似乎是想要攙扶眼前這仍然處于虛弱狀態的老人,然而莫迪爾卻先一步對她擺了擺手,隨后轉向木屋中的那道花藤,老法師定定地看了許久,才終于輕聲打破沉默:“抱歉……我辜負了你們的期待。”
小木屋中一時間陷入了沉寂,但就在這時,高文卻突然想起了之前琥珀從夜女士神國中帶回的情報,想到了那本名為“維爾德”的神秘之書以及那本書中寫滿每一頁的“小心哨兵”,他心中一動,隱隱約約把握到了某些事情的關鍵:“不,莫迪爾,雖然情況可能偏離了最初的計劃,但精靈雙子交給你的警告卻不一定完全沒發揮作用,它沒有送到世人眼前,但可能送到了另一個至關重要的‘人’手上。”
“另一個至關重要的‘人’手上?”一旁的卡邁爾好奇地問道,“您的意思是……”
“我從剛才就在想,哨兵失去控制已經有千年之久,逆潮的污染在起航者遺產之間蔓延的則比那還早,這股危險的力量有如此長的時間可以慢慢籌劃毀滅我們的世界,可我們的世界卻直到今天仍然‘健在’……那個失控的哨兵進入現實世界之后蟄伏了非常長的時間才開始慢慢展開活動,你們不覺得這不正常么?”高文一邊思索一邊沉聲說道,“在這所有事情中有一段很關鍵的時間,那就是從六百年前莫迪爾進入逆潮之塔直到他失蹤的這一段……”
琥珀慢慢反應過來:“在這段時間里,逆潮的本體掙脫了高塔的控制,莫迪爾見到了被困在‘哨兵母港’的精靈雙子,再然后,精靈雙子的警告‘陰差陽錯’到了夜女士那里,逆潮的本體則始終不曾進入現實世界——根據我們目前掌握的情報,祂似乎正在進攻夜女士的王座……”
“是的,那個疑似逆潮本體的怪物在進攻夜女士的王座,那么或許還有一個解釋……其實祂也是被困在了那里,”高文看著琥珀的眼睛,心中仿佛感到又有一些原本模糊不清的線索正在逐漸變得清晰,“受到逆潮污染的哨兵,以及逆潮的本體,如果這兩者同時侵入我們的現實世界,后果絕對不堪設想,那或許才是真正的災難開端,而且我認為這很可能正是哨兵一開始要做的事情——
“在掙脫自己的任務指令之后,它做的第一件事很可能就是釋放被高塔所封印的‘逆潮’,考慮到它是被逆潮所污染,這可能性非常之高,同時這也解釋了北方那座高塔中的深藍裂隙是怎么回事,而它的目標很可能就是在現實世界與逆潮的本體匯合……但這個計劃顯然未能成功。”
“但這都是你的猜測。”琥珀突然在一旁說道。
這鵝的眼神此刻竟然有一些犀利。
“是推測,”高文沉聲說道,“精靈雙子的示警送到了夜女士那邊,而幾乎在同一時期,逆潮的本體從高塔中脫困——雖然我們之前推測逆潮本身就會嘗試去污染離群索居的夜女士,但也不能排除另一個可能:夜女士會主動采取手段來響應‘小心哨兵’的警告,并嘗試將哨兵的污染源禁錮下來——作為一個古老的神祇,她所知道的秘密可能遠超我們想象,她可能知道當年龍族所做的事情,知道逆潮,知道哨兵,那么她為此采取行動就很有可能……”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微微嘆了口氣:“當然,我們確實沒辦法去證實這一切,現在我們只能大膽假設這樣一個事實:在過去的大約六百年里,得到警告的夜女士拖住了逆潮的行動,為我們的世界爭取了六百年的時間……直到今天。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么精靈雙子和莫迪爾所做的努力絕非白費,我們這個世界已經因他們的行動幸存了下來,至少幸存到了今日。”
莫迪爾一直在旁邊默默地聽著,事實上他只能聽懂高文與琥珀所討論的一部分事情,他那些失落的記憶中有半數仍然渺然無蹤,而剩下的內容也大多是一些粗淺的印象,但高文所講的話仍然讓這位老法師心中好受了一點,他露出一個復雜的笑容,嗓音低緩:“雖然我還是不記得當年具體的事情,但只要這對精靈姐妹的努力沒有白費,我心里就好過多了……”
“她們的努力當然不會白費,只不過我現在很擔心一個問題……孤軍奮戰的夜女士到底還能拖延多久,”高文微微搖了搖頭,“她與逆潮的戰斗看起來正陷入僵局,但在我們的現實世界,失控的哨兵似乎已經開始采取行動,它借著蕾爾娜和菲爾娜的復制體軀殼,在剛鐸廢土中秘密活動至今,而我們囤積在宏偉之墻下的兵力仍然不足以直接打穿那片廣袤的污染區……現在我們甚至沒辦法確認那幫邪教徒正在干什么。”
“根據您剛才的推測,如果哨兵真的在六百年前通過制造深藍裂隙釋放了逆潮的本體,那么它應該很了解這顆星球的‘深藍網道’——畢竟它擁有起航者留下的先進知識,”一旁的卡邁爾突然開口了,他身上的奧術光輝起伏不定,顯示著這位古代奧術大師正在進行非常快速的思考,“而這正對應著我們之前關于‘深藍網道內正發生異常浪涌’的推測……”
卡邁爾的話進一步將這一段時間以來浮現出的諸多線索連接到了一起,也讓小屋中的眾人進一步窺見到了迷霧重重背后的真相輪廓,高文下意識地陷入了沉思,但就在他剛剛思考到一半的時候,一陣巨翼鼓動空氣的聲音以及一陣降落時的沖擊震動突然從外面傳進來,打斷了他和其他人的思緒。
下一秒,他便聽到沉重的腳步聲靠近小屋,梅麗塔·珀尼亞化為龍形之后低沉威嚴的聲音也隨之從門外傳來:“高文!你快出來看看!我在天上看到了一些東西!”
小屋中人下意識地看向門口方向,緊接著他們便注意到從門口灑進來的燈光一下子黯淡下去——龐大的陰影靠近了,一個碩大的龍頭探著腦袋想要鉆到門框里,這當然鉆不進去,所以很快門口的龍吻便轉移開來,緊接著換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那眼睛咕嚕嚕地朝小屋里掃視著,梅麗塔中氣十足的聲音則從附近的窗戶外面傳來:“高文!你們在里面么?我看不清楚。”
這一幕簡直和吟游詩人們描述的那些“巨龍恐怖故事”一模一樣,果然藝術來源于現實。
高文飛快地朝著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回應著:“我在我在,你別嚷嚷了,我們所有人的耳朵都快被你震聾了!你到底發現了什么?”
卡邁爾跟著高文向屋外飄去,一邊飄一邊隨口嘀咕著:“我沒有耳朵……”
梅麗塔的腦袋終于從小屋門口收了回去,她以一個很別扭的姿勢壓低身子,一邊小碎步往后退一邊看著正從屋里走出來的高文等人,臉上的表情顯得異常嚴肅(當然,從她如今的面孔上要分辨出表情并不容易):“我看到了其他的港口,以及港口上的……其他飛船!你們過去親眼看看吧,那景象可不一般!”
“其他港口?!其他飛船?!”聽到梅麗塔的話,高文瞬間就微微睜大了眼睛,同時感到一股寒意正從周圍襲來,但很快他便從梅麗塔的眼神中意識到情況恐怕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簡單,于是飛快地向著藍龍小姐垂落下來的翅膀走去,“帶我去看看——其他人暫且在下面等著。琥珀你也留下,莫迪爾剛穩定下來,這地方環境詭異,你注意著他的狀態。”
留下這句話,他便已經乘上了梅麗塔寬闊的脊背,下一秒,巨龍騰空而起。
“母港”驚人的規模意味著它同時擁有著一套規模驚人的防護屏障,在這座幾乎如同一片人工大陸般的巨構建筑上空,能量護盾所構成的穹頂對于哪怕像巨龍這般龐大的生物而言也是一片足夠任意飛翔的“天空”,梅麗塔不必像在飛船上那般低空飛行,而是直接拔高高度向著天空那片穹頂飛去,與此同時,她低沉的嗓音也傳入了高文耳中:“剛才我出去之后想要從高空觀察一下附近的地勢,便飛得稍遠了一些,于是就看到了之前飛船降落時不曾看到過的情況。”
一邊說著,她微微調整了一下飛行的方向,于是下方那片廣袤的鋼鐵大地便在高文的視線中向著一旁傾斜過去,而遠方的風景也漸漸映入了他的眼中。
“飛船之前降落時的角度正好導致我們的視線被輪回巨樹的樹冠遮擋,所以我們沒能看到遠方的情況,”梅麗塔繼續說道,“但是現在……你看看吧,情況一目了然。”
高文站了起來,走到梅麗塔的肩胛骨旁,極目遠眺。
他看到了“大陸”邊緣的另外一座港口,那港口被不知名的力量撕得粉碎,猙獰扭曲的鋼鐵殘骸仿佛爆裂的傷口般延伸至黑暗深處,而在港口附近的虛空之中,則漂浮著被擊毀的另一艘飛船——盡管它已經徹底斷為三節,但其殘留的主體輪廓仍然很好辨認,顯然與高文等人來時所乘坐的飛船一模一樣!
高文睜大了眼睛,隨后抬起視線向著更遠處望去——在他視線的盡頭,是另外一座被撕裂的港口,以及被摧毀的飛船。
“除了我們所乘坐的那艘飛船之外,所有的船和船臺都被擊毀了,”梅麗塔說道,“雖然距離很遠,但這些船和港口的規模都很大,離很遠就能看到它們的情況。我們腳下這片‘母港’的形狀大致像是一朵六邊形的雪花,每一個‘角’上原本應該都有一艘船以及對應的停泊點……但現在已經只剩下一艘了。”
“誰干的?難道是來自外部的襲擊?”高文下意識問道。
“是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