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聽系統轉入了常規的監聽和記錄模式,索林指揮中心的大廳中,許多人都長長地松了口氣——這意義非凡的跨星際交流終于平穩結束了,對于親歷了這一切的每個人而言,他們恐怕之后還需要好多天才能慢慢平復下心情,并慢慢思考今天所發生的一切的意義,而對于另一部分人而言,“正餐”現在才剛剛開始。
神經網絡深處,特殊加密空間,一望無邊的純白花田中突然卷起了一陣無形之風,高文的身影首先出現在那張有著淡金色紋路和精美鏤空裝飾的白色圓桌旁,隨后他的目光看向桌子對面,看到一片淡綠色的花藤正迅速從空氣中褪去,貝爾塞提婭·晨星的身影正從中浮現,緊接著又有一道深沉的黑色莊嚴大門從空中降下,門扉打開之后,羅塞塔·奧古斯都的身影從中邁步走出。
高文的目光下意識地在兩位帝國領袖身上停留了幾秒鐘。
這倆……上次開完會回去之后到底氪了多少?
但是很快他便把這略有些發散的思維甩到一旁,轉而正色開口:“星海通訊的所有記錄都已經整理完畢并發往你們那里,同時在星海計劃的對應數據庫中也留有一份存檔,隨時可以調閱。”
“我這邊已經收到了,”羅塞塔·奧古斯都維持著一貫的嚴肅冷淡表情,輕輕點頭說道,“安塔維恩那邊的通訊裝置要什么時候才能再次使用?”
“她們已經提前備好了主天線的易損配件,大概不到一周就可以完成修復,”高文立刻說道,“也就是說,我們有不到一周的時間來慢慢消化今天聽到的那些……驚人內容。”
聽著高文的話,貝爾塞提婭嘴角輕輕抖動了一下,表情有些異樣地低聲嘀咕:“驚人……確實相當驚人。那個自稱‘諾依’的文明提到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你們認為這些情報都可信么?”
“坦白說,我對所有初次接觸的勢力都會保留三份質疑,”羅塞塔皺了皺眉,他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面前的桌上隨之浮現出了一杯熱騰騰的紅茶,“但若具體到這次交流中對方所展現的內容上……我認為我們最好假設它們都是真的。”
貝爾塞提婭也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目光看向眼前的提豐君主:“看來我們的看法相近……不論這個自稱‘諾依’的族群是否真的像他們表現的那樣坦誠,在關乎魔潮的問題上,我們最好做足所有的準備。”
“他們自述有辦法在魔潮到來的時候保護星球上的族群心智,而且提到了一種被稱作‘心智統一場’的裝置,”高文則一直在回憶著之前通訊中的那些內容,這時候若有所思地開口,“如果他們今天所說的都是真的,那他們應該遲早會傳過來一些與之有關的‘技術資料’……”
羅塞塔晃動著手中的茶杯,看著自己的倒影在水中漸漸破碎,一邊思索一邊慢慢開口:“先不提這里面是不是可能會藏著什么陷阱,我們假設這個‘心智統一場’裝置是真的,假設這東西抵御魔潮的效果也是真的,我們是否真的能用得上它也是個未知數……‘諾依人’說他們用了一千四百年才建成這套防護裝置,這還是在技術儲備充足的情況下,同樣規模的東西放在我們這里需要多久?
“現在我們不知道‘諾依人’的技術水平到底如何,盡管看上去他們有踏出行星的能力,但他們的社會明顯受到那個神秘的‘先驅族群’影響甚多,其技術發展程度極難判斷……他們可能比我們先進很多,也可能只是徒有其表,甚至他們對魔潮的理解也不一定就是正確的。
“而且拋開這個問題不談,我們還得考慮另一個可能性:對異星人管用的防御技術,對我們而言不一定有用,人類和白銀精靈的神經系統尚有先天差異,更何況我們差了兩個星球。”
“這些問題我也考慮過,”貝爾塞提婭輕輕點了點頭,“現在的關鍵問題在于我們掌握的情報還是太少……畢竟只是初次接觸,太多東西都只能依靠推測。所以不管怎樣,接觸肯定還是要繼續接觸,在這個基礎上,我認為我們也可以暫且先接受他們的‘合作’邀請,至少先進行一些技術層面的交流——這也有助于我們更進一步了解這個‘諾依文明’所提到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東西。”
聽著貝爾塞提婭的意見,高文也微微頷首說道:“我們和他們的星球相隔遙遠,目前兩個文明之間只能以遠程通訊勉強交流,這是極大的不便,卻也是恰到好處的‘安全距離’,我們不必擔心‘合作’過于深入,也不必擔心‘合作’失控,說到底,遙遠的距離導致了不管是我們還是‘諾依’,都無法在這場跨星際合作中掌握真正的主動權,這其實是好是。”
因遙遠的距離和技術上的限制,兩個勉強建立了星際交流的文明只能用有限的途徑來傳遞信息,在可以預見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無法真正接觸——一段雙方誰都無法主動跨越的“安全距離”,或許,這極為不便的局面反而才是兩個異星文明初次接觸時的理想形態。
面對高文的說法,兩位帝國統治者都認同地點了點頭,羅塞塔則緊接著提起了另一件事情:“現在我更在意的其實是另一件事情……關于他們的‘神’。”
“一個與自己的神明實現了‘共存’的文明么……”白銀女皇的表情迅速變得鄭重起來,顯然不止高文在思考這個問題,她心中也始終在考慮著這件事情,“這或許是今天這場‘交流’中最令我驚訝的部分。共存……得是什么樣的共存,可以讓他們把自己的神明送入宇宙擔任‘觀測者’?”
高文沒有開口,只是皺著眉頭,他這陷入思索的表現很快便引起了白銀女皇的注意,后者立刻問道:“您是想到什么了么?”
“其實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高文在思索中慢慢開口了,“自神權理事會成立以來,我們就一直致力于解除神明和凡人之間的‘雙向枷鎖’——不論是剔除凡人群體中的‘心靈鋼印’,還是讓神明從神位上逐漸‘松綁’,亦或者是像反神性屏障、心智防護系統那樣具體的技術,這些東西的最終目標都是促成人與神的分割,可在完成了分割之后呢?”
“完成了分割之后?”貝爾塞提婭微微皺起眉頭,顯然她壓根還沒想到這一步,這個世界大部分的神明還在神位上,洛倫諸國的凡人們現在距完全擺脫心靈鋼印都還有不短的距離,這時候就開始考慮人神分割之后的事情顯然太早了一些。
但她對于高文提出這個問題卻一點都不感到意外——畢竟“高文叔叔”的思想一向比其他人要早一步,甚至據說早在安蘇王國時期,他就已經把目光投向了天空,那么在諸神尚未松綁之際就開始考慮“后神話時代”的秩序對他而言顯然也只能算常規操作。
坐在另一邊的羅塞塔則仿佛是被引動了思緒,他微微皺眉,在斟酌中開口:“你的意思是,當神明與凡人之間徹底斬斷鎖鏈,就必須確立一種新的秩序來穩定神和人各自的‘位置’,這是神權理事會將來必須面對的問題,同時你認為那些‘諾依人’……已經實現了這一點?”
高文慢慢點了點頭:“‘諾依人’的情況不一定能套用在我們身上,他們的經驗也不一定在我們這顆星球上生效,但有一個道理是我們現在已經搞明白了的——眾神其實并不是我們的敵人,而只要解決了雙向枷鎖的問題,他們也不會是文明存續的威脅,那么答案就很顯而易見了:如果我們最終實現了松綁,那我們就必然要和諸多神明‘和平共存’的。
“這一點其實已經有了實例——神權理事會的高級顧問們,自然之神阿莫恩,魔法女神彌爾米娜,龍神恩雅,擴大一下的話還要包括上層敘事者娜瑞提爾和杜瓦爾特,這些都是昔日的神明,但現在他們都已經以某種形式實現了和凡人社會的共存,從這方面看,我們在這幾位‘高級顧問’身上取得的成就和‘諾依人’和他們的神明之間的相處模式有可能是非常接近的。
“若說有什么關鍵性的不同,我猜……只差一個‘徹底的公開,使之成為公眾認知中的常態’——從‘諾依人’提及那個‘觀測者計劃’時的態度不難看出,神明擔任觀測者的職位并前去監視魔潮這件事在他們的社會恐怕并不是什么秘密。”
“徹底公開使之成為公眾認知中的常態……”白銀女皇下意識地重復了高文說的這句話,她的眼睛在這個過程中慢慢睜大,“等等,您的意思是讓幾位高級顧問的存在完全對公眾開放?這……這豈不是和神權理事會至今的準則完全相反?!”
旁邊的羅塞塔也不由得皺起了眉:“我們一直在小心謹慎地控制高級顧問的情報外泄,甚至在理事會內部,都對二級以下權限人員實行了嚴格的保密條例,為的就是防止太多凡人知曉那幾位高級顧問的存在——這一切,都是為了防止重新建立信仰鏈接……”
“我可沒說要現在就把他們的存在公布出去,更沒說過這種‘公布’是無條件的,”高文很理解眼前兩人的緊張反應,他對此只是微微一笑,“只不過你們有沒有想過一件事——如果人神之間的鎖鏈徹底斬斷了,那些脫離了神位的神便注定會以‘舊神’的形態與凡人共同生存,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不把他們這種‘與凡人共存’的‘狀態’穩定下來,其實反而是在給神性的復蘇留下隱患。”
白銀女皇終于隱隱明白了高文的想法:“……您的意思是,如果思潮‘認定’某個神的神位仍在而神明空缺,那么這個位置就遲早會被重新填補上,而堵住這個漏洞最好的辦法,就是塑造出一個新的思潮,一個‘神已非神’的思潮,來徹底……‘覆蓋’掉舊有的思潮傾向?”
高文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仿佛突然說起了一個不相干的話題:“你們知道舊安蘇百年前的那場‘霧月內亂’么?”
羅塞塔點了點頭:“當然,這是世人皆知的歷史。”
“霧月內亂,安蘇王座空懸,擁有稀薄血脈的摩恩后裔們各自擁兵為戰——王座上沒有國王,同時又人人都有可能成為國王,可最終終結這一混亂局面的,卻不是當時混戰中的任何一個‘繼承人’,而是一個被突然按在王座上的‘私生子’。”
高文慢慢說著,突然話鋒一轉。
“我們不可能從根本上‘消除’眾神的存在,因為神明的存在本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客觀規律,否認這一點是沒有用的,我們在一個有神存在的世界打造不出無神的秩序,所以……我們為何不干脆自己‘制定’神與人的規則?
“一直以來,我就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抓到了眾神與凡人最終的相處形態……在這個狀態下,我們不否認神的存在,因為神就是在那里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個體;我們不會嘗試消滅一個神位,因為神位本身早已是世界準則的一部分,是智慧生物思維深處最本質的情感,我們消滅不了自己作為凡人的七情六欲,也就消滅不了神位產生的‘土壤’;我們也不能把神明‘軟禁’起來,不能把祂們永遠隔離在塵世之外,因為……我們不應該對那些長久以來庇護世界眾生的存在做這種事情,哪怕這是祂們自愿的。
“在這個最終的相處形態下,神……極有可能是一種褪去了舊有光環的‘社會實體’,是大眾可以了解,而且在了解之后仍然可以以理性接納的強大個體,我們會很清楚地知道神明是如何誕生和演化,也清楚地知道這些神明如何一步步從‘祂’變成了‘他’和‘她’。
“到那一天,再也沒有新的神明產生,也不會有現有的神明失控,因為到那一天……我們實際上已經失去了從思潮中塑造神明的能力,也失去了產生心靈鋼印的基礎條件,或許凡人永遠都無法實現真正廣泛的‘理智’,但最起碼,到那時候我們所有的敬畏和盲從都已經很難再指向一個虛無縹緲的思潮投影了。
“在最后,我們沒有戰勝神明,沒有否認神明,沒有消滅神明也沒有被神明消滅,沒有控制神明也沒有被神明控制——在最終,當這顆星球的凡人文明成年并踏出這顆星球的時候,我們應該是帶著神明一同出發的,而不是把他們留在舊世界。
“唯有這樣,我想才能解釋‘諾依人’最后所透露的詭異情況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