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古雷部族國為聯盟做出了重大犧牲——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這句話將成為某本歷史書上的一段結語,會成為某張卷子上的一個考點,會成為某個學生與帝國學院失之交臂的5分,然而在此時此刻,在今時今日,這句話是正發生在那片土地上的事實,是先祖平原乃至奧古雷全境數十上百萬人口的當下和未來。
通過如今發達的通訊系統,高文已親眼見證發生在圣山的一切,他見到了那遍布整片平原的感應器塔基,見到了覆蓋整座高山的鋼鐵與水泥框架以及在天空縱橫交錯的能量涌泉,還有在城市邊緣、鄉村之間、荒野各處往來穿梭的工程車隊以及法師集團,用“壯觀絕倫”和“激動人心”來形容這樣的場面絕無夸張,但這些鼓舞人心的宣傳是給一般人看的,對于像高文和奧古雷五王這樣的執棋者而言,他們看到的是這一切背后的現實——
奧古雷永遠地失去了他們的圣山,那座山如今已經被能量涌泉劈開數十道裂口,將近三分之二的山體結構正在觀測者密室發出的指令下進行著緩慢且堅定不移的重塑,未來還會有數座高峰被抹平,數道山澗被合攏,聯盟的工程大軍將用鋼鐵和水泥為它披上一層甲殼,好用來安裝一座又一座座能量站和數據處理節點,神圣的朝拜者洞窟將化作歷史書上的符號,有著千年歷史的朝圣者小徑現在就已經被流淌的深藍脈流熔毀……
即便未來的某一天,寒冬結束,天災消弭,人們不再需要魔潮觀測裝置,聯盟也不可能再把奧古雷人的圣山還給他們了。
而從另一方面,奧古雷部族國支付出去的還不只是一座圣山,更是一座與深藍之井不相上下的能量涌泉——為了建造魔潮觀測裝置,彌爾米娜已經將先祖之峰地下的能量脈絡完全重塑,以使之符合藍圖所需,而這種塑造與圣山整體的變化相互綁定,同樣無法逆轉,重塑之后的深藍網道已經不再適合作為尋常使用的能量來源,而這……原本是奧古雷部族國在經歷了廢土之戰那慘烈的打擊之后重振國力最大的指望。
廢土一戰,聯盟各國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可沒有哪個國家的損失能比得上奧古雷——由于包括塞西爾和白銀帝國在內的聯盟主導國對廢土方面判斷失誤,聯盟沒有在西線布置足夠的警戒,這直接導致原本根本沒被列為前線的奧古雷部族國在戰爭初期便遭到了廢土軍團的正面沖擊,其國土三分之一淪陷,而在后期的反攻階段,滿腔仇恨的奧古雷人又時刻沖鋒在前,這讓他們手刃了無數仇敵,卻也讓奧古雷聯軍成為了整個反攻階段以及塔拉什戰役全程中傷亡率最高的部隊。
現在,復仇的火焰已經褪去,戰爭以勝利告終,凱旋的將士與幸存的民眾們要面對的則是一系列現實問題。
先祖之峰中深藏的深藍涌源,是這個國家在經歷了廢土戰爭之后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家底”,是他們在未來幾十年重振經濟、恢復國力的資本,可現在這份家底已經變成了魔潮觀測裝置的底盤——從魔潮的整個運行周期以及社會發展的周期來看,這個觀測裝置甚至可以說是“一次性”的。
“現在聯盟方面已經在對奧古雷提供各種各樣的‘優待傾斜’,包括貿易上的稅收優惠以及從深藍之井分出來的能量配額,但在我看來,所有這些傾斜政策都是暫時的,奧古雷所支付出去的代價卻是永久的,”高文嗓音低沉,琥珀今天所提到的事情,他其實早在圣山改造工程啟動的那一天就已經預見,“現在這種‘全世界萬眾一心共抗天災’的熱情遲早會褪去,當魔潮危機結束的時候,也就是奧古雷這個危機開始的時候……”
“真的會有這么嚴重么?”這時候始終在旁邊聽著沒有插嘴的貝爾提拉終于忍不住開口了,她并不像高文這樣擅長分析全局,也不像琥珀在長年的情報工作中積累了寶貴的經驗,她感覺自己很難想象如今這拯救世界的偉岸之舉會在若干年后變成讓聯盟動蕩的隱患,“我是說,抵御魔潮這樣的世紀壯舉,難道還不能為奧古雷人換來一份長久的榮耀和繁榮么?”
“當然不能,情況甚至會比我說的更嚴重,”高文表情平靜地看了貝爾提拉一眼,嗓音低緩,“因為災難是會結束的,而災難中眾志成城的事情在災難結束之后如果不能得到妥善處理就一定會變成所有人的沉重負擔,甚至會成為道德和輿論上的撕裂點,尤其是人類……貝爾提拉,你也曾為人類,你更親眼見證了人類幾百年的變遷,你比誰都知道人類的短暫多變。
“你能想象這樣的景象么?貝爾提拉,你可以想象有一個老去的奧古雷人,他是從塔拉什平原生還的老兵,如今正坐在因為財政問題而停建的街道旁,他的生活補助金已經一再削減,而今年冬天的取暖費用還沒有申請下來,他的房子就在身后,里面冷的和街道上一樣,他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但城市中早已沒有多余的崗位……
“為何會這樣?因為魔潮結束了,廢土之戰也已經是個遙遠的記憶,聯盟其他國家的民眾越來越無法接受將自己的稅金變成另一個國家的基建援助和貿易補貼,尤其是那些年輕人……他們甚至記不起塔拉什戰役發生在哪一年,也不記得魔潮觀測裝置的建造過程中到底死了多少人,某些更先進更刺激的娛樂在吸引著他們,而他們認為這些歷史考點所占據的分數完全可以通過別的辦法彌補過來。
“可是那個坐在門前等著補助金和采暖費的老兵不一樣,那些戰爭與災難的記憶從來不曾離開他,他還記得自己是怎么從塔拉什平原爬回來的,也記得曾經的圣山,記得自己和戰友們在踏上前線時最后一次朝拜的情景——這些曾經榮耀而自豪的經歷正越來越變成渾渾噩噩的褪色記憶。
“他的政府已經沒辦法再支付高昂的社會成本,因為國家最富庶的地區現在被一個挖不走拆不掉的大機器占著,國家未來幾十年的能源儲備甚至環境成本已經為拯救世界而透支,政府想要把平原區的感應器陣列拆走,想要清理那些已經開始逐漸產生污染泄露的管道,這樣起碼能恢復部分耕地和礦帶,可拆走那些巨型設施的費用甚至比建造它們時更高,而聯盟……聯盟的新生代如今已經拒絕支付這些‘與他們無關的賬單’。
“如果我們沒有處理好魔潮觀測裝置后續的一系列問題,那么這樣的情況就會在未來變成某種常態,并最終在聯盟內部產生不可彌補的裂痕。
“貝爾提拉,我們現在確實是團結一致,各國都在幫助奧古雷從戰爭創傷中走出來,但這些援助中有一半其實都只是為了能盡早把魔潮觀測裝置建造完,為了讓部族國的大部分人暫時不要去關注圣山的變化以及思考長遠的未來,另一半則源于無法回避的虧欠感——可是這一代人是會老去的,而這一代人的繼任者可接受不了把一個被耗到油盡燈枯的國家養一輩子。”
貝爾提拉似乎已經許久不曾從高文口中聽到這樣犀利又冰冷的分析,甚至旁邊的琥珀也是。
聯盟如今團結一致共扛魔潮的現狀以及廢土之戰輝煌的勝利似乎給了許多人一個假象,讓大家認為這種和平與緊密團結的局面是一種理所當然,甚至是“文明已經發展到某一高度的證明”,并把這種暫時的“局勢”錯認成了社會演進的新“形態”,連貝爾提拉與琥珀都時常會有這種感覺,更不要說普通人。
但現在看來,高文這個一手促成聯盟建立的奠基者,反而才是對聯盟內部隱患最不樂觀的人。
“在所有人都因末日下的眾志成城而深受鼓舞時,真沒想到會從您口中聽到這些尖銳冷硬的評判,”貝爾提拉抿了抿嘴唇,打破沉默說道,“我還以為您會是對聯盟秩序最有信心的人,畢竟是您打造了如今的局面……”
“正因為它是我一手建起來的,我才比所有人都知道它會因為什么樣的原因倒塌,”高文輕輕吐出胸中濁氣,表情仍然平淡,“聯盟從來都不是一個穩固到可以永世長存的高山,而是一個建立在精妙的壓力平衡、成堆的契約文書、現實的共同利益基礎上的木屋,我們現在需要它,只是因為屋外風雪交加,大家都需要有這么個木屋的庇護,但如果有一天聯盟的某個成員在這屋子里感受到了和外面風雪一樣的寒冷,那它就會成為從這木屋中抽離的第一根木頭——而它的抽離,會讓更多的人感受到寒風刺骨,并最終引發連鎖反應。
“目前看來,奧古雷的問題如果處理不當,就會成為這個連鎖反應的開端。”
“那您的建議呢?”貝爾提拉好奇地看著高文,“說實話,這個話題可不怎么讓人舒服……在所有人都齊心協力抵御魔潮的時候,我們卻要開始討論聯盟的隱患以及未來的道德撕裂,如果是一個不經世事的年輕人站在這里,恐怕要因為您剛才說出的話而對‘人性’失望透頂了。”
“會因為幾句話就對人性失望透頂的人,平常閑來無事的時候恐怕每三天就會對人性失望一次,讓他們失望的不是人性,是他們自己的心性,”高文笑著搖了搖頭,“關于奧古雷的問題,我與貝爾塞提婭和幾位龍族領袖私下里其實也談過。”
“巨龍和精靈……”貝爾提拉若有所思,“長壽種族,這倒確實是個思路,只要他們能保持在聯盟體系中一定的影響力,充當聯盟發展中的‘歷史準軸’,您剛才所提到的事情就很有可能不會發生,或者至少不會演化到那么嚴重的程度……”
“不,貝爾塞提婭和赫拉戈爾他們的看法是,這種事十有八九會發生,在聯盟里塞再多的長壽種族也擋不住,宏偉之墻的衰敗已經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當短生種開始擺爛的時候,長生種套在車上再多的繩子都擋不住整輛車朝著深淵加速,”高文搖著頭說道,“更何況聯盟的宗旨之一就是各成員國不干涉別國內政,這決定了長壽種族在聯盟里的影響力上限。”
貝爾提拉不由得瞪大眼睛:“那……”
“所以我們能做的就是在這一代人能做到的范圍內盡全力補償奧古雷部族國受到的損失,想辦法幫他們找到別的經濟出路,在魔潮結束之后,趁著聯盟各國的‘熱情’還未褪去,第一時間啟動對先祖之峰及其周邊地區的環境修復和改造工程,趁著余勁未消,把那堆大家伙改造成旅游景點也好,恢復耕地和礦帶也好,甚至改建成工廠設施都行,總之不能讓一樁拯救世界的壯舉變成目前這一代人在晚年時的‘灰色記憶’,至少……保證九成九的老功臣可以安然辭世。
“但在未來的某一天,先祖之峰仍然會成為一個危機,或許是因為奧古雷部族國經濟下行,或許是一次世界級的金融危機,或許是別的什么天災人禍……那時候會有人把這項世紀工程再拿出來,并把當前的危機全部歸結于聯盟秩序的不公,但那就完完全全是另一代人的事了。”
琥珀聽著高文的話,到最后突然愣了一下:“啊,那時候你就不管了啊?”
“廢話,千秋萬代都要管,我管得過來么?以我們所處的位置,能保證一代功臣安享余生,保證兩代人生活無憂,保證一個國家尚有后路,這還不夠?”高文瞪了這個暗影突擊鵝一眼,“更何況那時候我都不一定還在這個位置上呢,興許我就在盒里了——當然要按照某些人的分析,我可能不會那么早死,那我也有可能早就把這爛攤子給別人了,比如瑞貝卡什么的……”
琥珀聽著比剛才還驚訝:“啊?你不是打算將來給她追封為王的么?”
“我當時就這么一說——現在也是就這么一說,”高文擺了擺手,“我的觀點一向是以發展的眼光看待發展的世界,任何建立在已有經驗上對未來做出的推測都只能是‘推測’,而不應作為一成不變的行事準繩,更何況聯盟這種臨時性抱團取暖的組織說不定哪天還就解體了呢,哪能就……”
他這邊話說到一半,從走廊方向卻突然傳來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熟悉的氣息出現在門口。
敲門聲后,赫蒂的嗓音傳入高文耳中:“先祖,我可以進來么?”
高文立刻結束了與貝爾提拉和琥珀的“閑聊”,坐正身體看向門口:“進來吧。”
赫蒂推門進屋,在看到書桌對面的琥珀以及通訊器上空貝爾提拉的身影之后略微一怔,緊接著便對她們點了點頭,隨后快步來到高文面前。
“先祖,神權理事會上報,商業之神包法爾的教堂中出現了異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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