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時間一晃而逝。
到了二月十二這日,孫紹宗原本以為難熬的,是晚上那場同年聚會,誰知中午到了賈政哪里,就提前享受了一回尷尬。
當時在榮禧堂中小聚的共有四人,分別是賈政、賈雨村、孫紹宗,以及賈政的得意門生傅試——而這次賈政設宴,為的就是給將傅試引薦給二人。
聽賈政介紹,這傅試原本在光祿寺擔任從六品寺丞,因去年京察大計時評了個上等,如今即將擢升到順天府,亦任六品通判一職,主管府里的錢糧賦稅。
一聽這介紹,孫紹宗就知道賈雨村又來了臂助強援。
要知道順天府的通判雖然比不得堂官清貴,卻是承上啟下的重要節點,眼下三個通判之中,倒有兩個與賈雨村有所勾連,從今往后那韓府尹怕是要寢食難安了。
賈雨村顯然也是這么想的,滿臉的春風拂面、志得意滿,一掃未能御前揚威的陰霾。
他有心招攬,那傅試亦是刻意逢迎,因此幾杯黃酒下肚,兩人便已然稱兄道弟起來,又借助酒興吟了些酸溜溜的祝酒詩詞,一唱一和的好不熱鬧。
那賈政本就是愛拽文的,摻和進去自然也是毫不費力。
可孫紹宗卻哪里會什么詩詞?
枯坐在酒席上當真是尷尬的緊!
若真是個莽夫,或許還察覺不出來,但孫紹宗何等精細?
只冷眼旁觀半響,便看出這傅試對他頗有幾分敵意,主動提起詩詞一道,也是故意為之——說白了,就是不想帶孫紹宗這種粗人一起玩兒。
若只他一人如此,倒也不至于讓孫紹宗被冷落。
但賈雨村或許是因為兩次‘苦口婆心’,都沒能得到正式的回應,便也想趁機教訓孫紹宗一番,好讓他知道孤掌難鳴的苦處。
有這兩個人把控話題,即便賈政想要照顧孫紹宗的面子,卻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這般,孫紹宗孤零零枯坐良久,正琢磨著要想個什么理由脫身,卻見榮國府的管家周瑞匆匆闖了進來,躬身稟報道:“二老爺,忠靖侯夫婦前來探望老太太,大老爺又正巧不在家,您看……”
賈政一聽是忠靖侯史鼎來了,也顧不得許多,忙向席上眾人告了聲罪,匆匆的去了賈母哪邊兒。
這主人一走,剩下賈雨村、傅試二人,卻不好再扯什么風花雪月的酸詩。
因此賈雨村便順勢贊嘆道:“這年月,似保齡侯府這般一門雙侯的,也當真稱得起‘異數’二字了。”
那傅試也笑著附和道:“這率師伐國之功,自然不是旁人可比——若非史令公不幸在高麗病逝,說不得咱們大周朝就又多了一門異姓王呢。”
他們說的這保齡侯府,正是賈府老太太的娘家,原本是開國的侯爵,論地位遠遜于寧、榮二府。
但到了如今,榮國府的大老爺賈赦才不過是個一等將軍,保齡侯府卻是一門雙侯,除了祖上傳下來的保齡侯,還多了個忠靖侯的爵位,成了朝中少有的異數。
要說起史家這一門雙侯的來歷,倒還和孫家有些干系。
約莫在十六年前,當時的大周皇帝,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因高麗國屢屢犯邊,劫掠大周的子民,一怒之下發兵二十萬征討高麗。
當時孫紹宗的便宜老子因為武勇過人,被任命為大軍先鋒,滿以為能建功立業、大展宏圖,誰知這一戰竟是全軍覆沒的慘敗,二十萬大軍最后能逃過鴨綠江只有區區三萬人!
孫紹宗的便宜老子倒還算幸運,混在了這三萬人之中——可惜他逃過了高麗人的追殺,卻沒能逃過皇帝的怒火,被勒令在鴨綠江邊自盡,以謝天下。
孫家也因此衰敗下來,甚至一度要靠向親朋故舊打秋風維持生計。
五年之后,大周再次興兵討伐高麗,而這次統帥大軍的,正是保齡侯的嫡長孫史玨。
在史玨的英明指揮下,高麗國一敗再敗,先是丟了國都,后來干脆連國王全族都被手下將領所殺,把人頭獻給大周做了禮物。
原本依照太上皇的意思,是想徹底抹平高麗國,直接劃分成大周的郡縣。
可惜就在大周兵馬高歌猛進之際,史玨卻突然染了疫癥,一時無法再繼續指揮作戰。
無奈,朝廷只得接受了讓高麗降將建立朝鮮藩國,向大周俯首稱臣的備選條件。
幾乎就在朝鮮建國的同時,史玨也因病溘然長逝,死在了異國他鄉。
按照他生前立下的功勞,封王或許勉強了些,但一個國公肯定是跑不了的。
可偏偏史玨膝下只留有一女名喚湘云——這便讓朝廷犯了難。
正不知該如何處置,史玨的兩個弟弟史鼐、史鼎一咬牙,把全部家產都捐了出來,請朝廷用來撫恤戰死的將士們。
如此一來,朝廷便干脆順水推舟,先讓老二史鼐襲了保齡侯的爵位,又封老三史鼎為忠靖侯,算是償了史玨的功勞。
這之后,太上皇自覺功德圓滿,去泰山溜達了一圈,回來就把皇位禪讓給了廣德帝。
卻說孫紹宗正有一搭無一搭的,聽賈雨村、傅試二人討論史府往事,就聽門外傳來一個爽朗的嗓音:“哪個是孫盛濤的幺兒?”
說著,便見一個矮壯的漢子邁步進了榮禧堂內,眼睛隨便一掃,便落在了孫紹宗身上。
孫紹宗一看這架勢,便知道是忠靖侯史鼎到了,忙起身見禮道:“孫紹宗見過侯爺。”
賈雨村、傅試也連忙起身見禮。
那史鼎卻并不理睬旁人,又上下打量了孫紹宗幾眼,口中嘖嘖贊道:“果然不愧是孫盛濤的種,這身段一瞧就是沖鋒陷陣的材料!我最近滿耳朵都是你破案的故事,今兒總算是見著真人了!”
這時賈政也從外面跟了進來,撫須笑道:“都是自家人,莫要拘束什么,坐坐坐,都坐下說話吧。”
說話間,便有仆人麻利的在賈雨村與賈政中間,又擺了一張椅子。
那史鼎也不客氣,大馬金刀的往上一坐,探著身子好奇的問道:“你們方才在聊些什么,莫不是在討論最近那樁碎尸奇案?我聽說那殺人魔頭闖到榮國府里,還傷了三房的芹哥兒,卻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這開口便問案子,倒正中孫紹宗的下懷,立刻將那碎尸案細節一一道來,只聽的賈政、史鼎贊嘆不已。
賈雨村畢竟看過卷宗,在旁邊倒還能插上幾句嘴。
那傅試卻是如聞天書一般,就算偶爾試圖搭話,也會被孫紹宗刻意無視掉。
最后他只得乖乖閉嘴,在那里枯坐了大半個時辰有余,心中不知將孫紹宗咒罵了幾百遍,卻全然忘了,這場暗戰其實是他先挑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