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寶玉一路糾結著,到了賈母屋里。
便見史湘云也不知說了些什么玩笑話,直逗的老太太哈哈大笑,將根手指在她額頭虛戳了兩下,道:“如今都是有人相看的大姑娘了,如何還這般猴兒也似的沒個正行?”
“老祖宗!”
史湘云便羞臊的上前鬧她。
祖孫二人正自嬉鬧間,賈寶玉便從外面進來,急吼吼的問:“是那家要相看云妹妹?莫不是……莫不是……”
他這里還‘莫不是’著,那邊廂王熙鳳卻噗嗤一聲笑出聲來,上前用胳膊肘碰了碰賈母,戲謔道:“這猴兒的事情,果然還是猴兒最惦記著——您瞧寶兄弟著急的模樣,就差爬到樹上抓耳撓腮了!”
賈母又是一樂,嘴里卻道:“他們自小便在一處頑,互相掛心也是常理。”
“還是老祖宗明事理,不似鳳姐姐,專一的就愛消遣人。”
賈寶玉故作不忿的白了王熙鳳一眼,走到史湘云面前,一臉的欲言又止。
史湘云原本聽說‘相看’二字,便已經漲紅了面皮,又見寶玉這副樣子,唯恐他再追問什么,便先搶著道:“我許久都沒來了,不知咱們府上近來可有什么趣事?”
寶玉剛要回答,卻聽身后有人脆聲道:“眼下倒還真有一樁稀罕事兒呢!”
眾人回頭望去,卻是林黛玉從外面進來,先沖著賈母施了一禮,隨即又對史湘云笑道:“妙玉姐姐前日從順天府,抱回個可丑可丑的女娃兒,非要自己獨立將她養大。”
“當真?!”
史湘云一聽這話,頓時來了興趣,上去挽住林黛玉的胳膊,便不住的搖晃起來:“好姐姐,你快帶我過去瞧瞧——妙玉姐姐素日里一副神仙也似的樣子,卻不知帶起孩子來,又會是何等模樣!”
“你那好姐姐還在紫金街呢,我可不敢搶了她的稱呼。”
林黛玉半真半假的酸了一句,便又向賈母告了聲罪,領著史湘云出了花廳。
賈寶玉見狀,自然是飛也似的追了出去。
卻說這一路之上,賈寶玉心下如同百爪撓心似的,眼見進了省親別院的大門,后面丫鬟婆子也還離著有些距離,便忍不住湊上去探問道:“云妹妹,卻不知究竟是哪一家?”
史湘云明知道他問的是什么,卻那好意思回應,只裝傻充愣道:“什么哪一家?”
“你不說,我其實也曉得!”
賈寶玉脫口道:“要相看你的,是孫家二哥對不對?”
“孫家二哥?”
史湘云聞言卻將那小嘴一嘟,嗔怪道:“二哥哥哪里聽的風言風語,竟跟我這兒胡說八道來了!”
不是孫二哥?
賈寶玉一愣,隨即恍然道:“原來相看你的是衛家二哥!”
北靜王妃一直在撮合衛史兩家聯姻的事兒,賈寶玉也是早就知曉的,只是這樣一來……
那所謂的‘麒麟緣’,豈不是一場空談?
要說寶玉這心思也是古怪,之前發現這什么‘麒麟緣法’的時候,心下失落的不行,如今聽說‘麒麟緣法’竟是一場虛妄,他卻又惋惜的不得了。
直在那里抓耳撓腮的,就差頓足捶胸了。
史湘云瞧的莫名其妙,一旁林黛玉卻猜出了他的心思,不由失笑道:“他這倒不是聽了什么風言風語,而是瞧見個稀罕物件,便認定孫家哥哥與你是有緣的。”
“物件?什么物件?”
“喏。”
林黛玉往她頸上一指,道:“不就是你日日帶在身邊的這只麒麟么。”
說著,便將那日在清虛觀打醮時,孫紹宗湊巧選中了‘麒麟’的前后經過,大致的講給了史湘云聽。
最后又道:“聽寶姐姐說,那只麒麟與你帶的這只一般無二,只是體型略大了些——你‘愛哥哥’瞧見了,就當成是什么‘緣法’,為此還長吁短嘆了好幾日呢。”
“我哪曾長吁短嘆過?!”
賈寶玉紅著臉抗辯著,一旁史湘云捏著衣襟里那只麒麟,卻是怔怔的出起神來。
時下流傳的‘話本戲文’中,多半才子佳人都是因小巧玩物撮合而成,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牽出一縷情絲,最后便訂下了終身。
而如今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整日里大門不出人們不邁的,想要了解這男女之事,還不就是要指著這‘話本戲文’?
因此對這些事情,最是癡迷不過。
即便湘云年紀尚幼,如今捏著那麒麟,也不禁腦補出一段風流佳話來,白凈的小臉上登時便多了幾分紅暈。
林黛玉瞧見了,便扯了寶玉細看。
誰知史湘云面上忽又失了色彩,黯然搖頭道:“什么緣法不緣法的,二哥哥就愛說這些有的沒的——你們也走快一些,這般磨磨蹭蹭的,幾時才能到櫳翠庵?”
說著,便緊趕幾步,徑自朝著櫳翠庵行去。
眼見她忽然就這么走了,賈寶玉和林黛玉面面相覷,都有些莫名其妙。
最后終究還是林妹妹心思更縝密些,嘆了口氣道:“衛家都準備要相看她了,這時候再說什么‘緣法’又能如何?左右我們這等無依無靠的小女子,也只能任憑旁人擺布罷了。”
這一番話推己及人,林黛玉眼中便不由沁出些水色。
“怎么沒有依靠?怎么沒有依靠?!”
賈寶玉見狀,立刻拍著胸脯大言不慚的道:“現成的依靠就在這里!云妹妹若是有心應下這緣法,我便豁出去替她保這樁大媒又如何?”
林黛玉卻哪肯聽他這些‘狂言妄語’?
早取了帕子,一邊擦拭著眼角的淚光,一邊匆匆的去趕史湘云。
寶玉又跺腳捶胸的發了會兒‘狠’,見兩人越走越遠,也只好悻悻的追了上去。
等到了櫳翠庵左近,隔著低矮的籬笆墻往里一瞧,三人便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卻原來那佛堂前的空地上,素來從容自若高潔冷清的妙玉,竟挽起了衣袖褲腿,如村婦似的蹲在地上搓弄著尿布。
三人在那庵前愣怔了許久,直到妙玉將那幾片尿布一一晾曬好,又端著盆回到了里面,賈寶玉這才頭一個回過神來,頓足捶胸道:“焚琴煮鶴、真真是焚琴煮鶴!原本仙子也似的人兒,卻怎得……卻怎得……”
說著,便擺手道:“你們要進去便進去,我卻委實不忍心瞧她這般模樣。”
林、史二女見了方才那一幕,也都有些偶像破滅之感,又見寶玉這般說話,彼此小聲議論了幾句,便唏噓感慨著原路折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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