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孫紹宗冷笑一聲,正待點出真兇的身份,以及他不慎露出的破綻,忽見那少年李賢也是一臉的若有所悟,便改口道:“李賢,你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李賢將身子一躬,正色道:“小子也是見大人一直追問那周豐的事情,才發現了些蹊蹺之處——家父讓他上去叫門時,只以為陳叔叔是爽約在家,他又比不得家父,與陳叔叔是通家之好,叫門時合該呼喊陳叔叔的名姓才對,卻怎得直接喊起了陳家娘子?”
“這實在是于理不合!除非他早就知道,陳叔叔當時不可能在家中!”
“換而言之,陳叔叔的失蹤,必然同這周豐脫不開干系!”
聽這少年所言,正合自己心中所想,孫紹宗眼中的賞識之意愈濃——這李賢膽魄、見識、機智、文采無一不缺,若是能好生栽培,日后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眼下自己又正好在替未來綢繆……
這般想著,孫紹宗又忍不住嗤鼻道:“那徐懷志好歹也是個六品知縣,論見識竟還比不得一個小小少年——來人啊!”
說著,他從簽筒里取了支拿人的簽子,隨手往地下一扔,吩咐道:“把徐知縣和周豐一并‘請’了來,讓他在府衙重審這樁案子!”
說是重審,其實就是逼徐懷志自打耳光!
按理說,這等不留余地直接撕破臉的做派,是官場中人極力避諱的。
可那徐懷志三番五次的出錯,還慣會推諉于上,早就進了孫紹宗的黑名單——又趕上如今孫紹宗正與賈雨村沆瀣一氣,這順天府里沒了掣肘,此時不收拾徐懷志,更待何時?
等衙役領命而去,孫紹宗又命人請了郎中,當堂為李升診治傷情。
那李賢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替父親連磕了好幾個響頭。
卻說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徐懷志才一頭冷汗的趕到了大堂之上,見了孫紹宗二話不說,直接屈膝跪倒,誠惶誠恐的道:“卑職愚鈍、卑職糊涂!還請大人看在卑職也是破案心切的份上,饒了卑職這一回吧!”
“破案心切?”
孫紹宗嗤鼻一聲,曬道:“若真是破案心切,兩個人犯招供四五日光景,仍未能尋到陳栩的蹤跡,你總也該覺察出些蹊蹺吧?”
“卑職……”
“罷了。”
孫紹宗也懶得聽他解釋什么,自公案后起身避讓到了一旁,冷著臉道:“這案子既然自你而起,你就有始有終的把它審完吧。”
徐懷志見他這般冷言冷語,哪敢順桿往上爬,真個坐到桌后開始審案?
忙把頭一垂,奴顏婢膝的道:“卑職惶恐,此案既是大人勘破隱情,自該由……”
“既然你不愿意坐上來審,跪著審也是一樣的。”
不等徐懷志說完,孫紹宗又冷冷的丟下一句,轉身自顧自的回了后衙,只留下徐懷志在堂上跪也不是、起又不敢。
且不提他到底是跪著審,還是坐著審。
卻說回到后衙,孫紹宗一邊褪去官袍頂戴,換上玄色常服,一邊吩咐跟過來的孫承業:“三哥兒,待會你先去打聽打聽,那李賢父子家住何處,等回去之后再交代趙仲基,讓他明天送一百五十兩銀子過去——順帶給李賢父子透個口風,我二十七要在家擺滿月酒。”
“十三叔這是相中那孩子了?”
“相不相中的,也要看他二十七那日敢不敢來、會不會來。”
既然要培植自己的親信勢力,自然還是這種從小就以恩義籠絡的,更值得期待與信任——不過孫紹宗如今這位份,也不好上趕著去迎合一個小小少年,只能稍做提醒,等著那李賢上門。
一路無話。
到家時早已是月朗星稀,孫紹宗在堂屋門口站住腳步,正準備喚石榴提了燈籠出來,好祛除身上沾染的陰氣,卻忽見西廂房里閃出個人來。
初時還以為是尤二姐又伺機上來癡纏,直到離得近了,才發現來人是尤氏姐妹的母親。
因打定主意,要將尤三姐從孫家嫁出去,所以尤母前幾日,就帶著女兒一起入住了孫家——尤三姐單獨得了個小院,尤母則是同香菱的母親住在一起。
尤二姐既是小妾,其母自然算不得什么正經長輩,所以孫紹宗也只是微一頷首,問道:“媽媽,這般晚了還不回去安歇,莫非有什么事情要同我商量?”
這時節的‘媽媽’二字,雖然也能用在母親身上,但主要還是對年長女性以示親切的稱呼。
那尤母也不敢托大,忙矮身道了個萬福,又忐忑的陪笑道:“原本不敢麻煩二爺,可老婆子今兒收了個口信,是……是寧國府的下人捎來的。”
孫紹宗頓時恍然,那尤氏畢竟是名義上的長姐,這眼見妹妹就要出嫁了,怎能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至于尤母這吞吞吐吐的樣子,則是在顧忌孫紹宗與寧國府的恩怨。
不過有那一夜風流打底,孫紹宗又怎么會遷怒到尤氏頭上?
當下笑道:“眼見就是三姐兒和柳賢弟的好日子了,我只怕場面不熱鬧,那還會把幫襯的人往外推?寧國府那邊兒若是想添置些裝裹什么的,也無須同我商量,媽媽自己做主就成。”
“哎!”
尤母頓時喜笑顏開,拍著腿道:“我就說二爺是個大度的——那我明兒就讓大姐兒過來瞧瞧,幫三丫頭掌掌眼!”
尤氏要上門?
孫紹宗心下閃過尤氏那嬌小玲瓏的身段,再想想尤二姐珠圓玉潤柔弱無骨的春情,這名義上的姐妹兩個,還真是天壤之別。
倒是那尤三姐兼有兩人的長處,論大膽嫵媚又猶有過之而……
呸呸呸!
連啐了幾聲,將不該有的念頭驅趕出腦海,孫紹宗這才道:“若是寧國府的大太太親至,明兒不妨先請到大嫂那里招待,左右她們也是姑嫂,素日里也有些交情。”
尤母一疊聲的應了,這才千恩萬謝的回了西廂。
孫紹宗目送她離去之后,轉回頭就見石榴挑著燈籠出來,一邊嬉笑著將他從頭照到了腳,一邊使眼色示意他往里間窗戶上瞧。
抬眼望去,卻見那窗戶里朦朦朧朧有個影子,顯然是阮蓉在聽墻根兒。
大概是擔心自己被尤二姐拉走吧。
孫紹宗這般想著,也就沒急著過去騷擾兒子,而是先到了阮蓉房中。
“怎么,怕老爺我……”
進門原是想打趣阮蓉幾句,誰知卻見阮蓉愣愣的坐在梳妝臺前,眼角隱隱帶了些淚痕。
孫紹宗頓時慌了手腳,忙上前攏住了她的肩膀,關切的問:“這又是怎得了?好端端怎么掉起了金豆子?”
阮蓉順勢把頭往他懷里一扎,悶聲道:“連這孤兒寡母做親事,都有親戚上趕著來問,偏我孤身一人,大半年連封書信也沒有。”
莫說便宜老丈人,如今已經被關進了茜香國天牢,就算他好端端的,以茜香國現在的形勢,怕也不敢向大周傳遞只言片語。
然而這事兒孫紹宗可不敢讓阮蓉知道,甚至為了隱瞞消息——當初那個從茜香國回來的伙計,都被他打發去了南邊兒,幫著程日興操持木材生意。
因此他只好插科打諢,故意板著臉道:“你這話說的,有我在你身邊,怎么就是孤身一人了?再著說,就算我是外人,兒子總是你的骨血吧?”
“還是說,你嫌他不姓阮?那明兒我就跟下面人交代一聲,給他改名叫阮承毅!”
“呸!”
阮蓉仰頭啐了一聲,半真半假的惱道:“和你說正經的,你偏胡說八道!”
“哈哈……”
孫紹宗哈哈一笑,將她裹進懷里,又道:“那這個就先不改名了,等咱們再生了兒子,就讓他隨你姓。”
“你還說!”
阮蓉拿小拳頭在孫紹宗胸膛上搗了幾下,卻被他趁機攔腰抱起,打橫往床上一放,眼見得就要撲上來,為下一胎而奮斗,阮蓉忙抬腿撐住了他的熊腰,嗔怪道:“且先梳洗了再說,早上你從尤氏屋里出來,可還沒洗過身子呢。”
還用得著洗?
尤氏早用那如簧之舌,好生的善后過了。
不過這事兒自也不好同阮蓉細說,因此孫紹宗也只得悻悻的起身,喊石榴、芙蓉抬出了浴桶,又提了幾桶井水、三壺熱水進來。
正桶里桶外,攏共八只手上下搓洗著,阮蓉忽然又想起一樁正事兒,忙道:“對了,大爺那邊兒差人送來張一萬兩的銀票,也沒說是做什么用的。”
孫紹宗拿瓢往頭上澆了些水,沖干凈茉莉香的肥皂沫兒,又拿毛巾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這才道:“也沒什么,咱家的木材生意不是大賺了一筆么?那邊兒就有些吃不住勁兒,琢磨著要提前分紅——我昨兒跟大哥合計了一下,先從咱家拿些銀子墊上,也免得壞了買賣。”
阮蓉自然曉得‘那邊兒’指的是誰,不由憤憤道:“她家一分銀子都沒掏,就仗著關系和咱家對半分成,眼下竟還好意思鬧著提前分紅!”
孫紹宗無奈的一笑,嘆氣道:“哪有什么辦法,即便再過幾百年,撈大頭的主兒,也還是那些有關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