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百章了,竟然還沒有一個盟主?難道這書和土豪絕緣了?!
五溪城三面開闊,唯獨東面是一片密林遍布的丘陵洼地。
南北西三面,自然是蠻人聯攻擊的重點,康溪蠻、埭溪蠻、花溪蠻、巽溪蠻四族的主力,幾乎盡屯于此。
至于東面的丘陵洼地,雖不利于大軍展開陣勢,卻也不好白白空出來,因而便被托付給了實力受損的佟溪蠻。
十二月初六,申時末,城東。
朵思寨少頭人曼穆哈,緊攥著不知從那搜刮來的銅桿馬鞭,面色陰沉的守在中軍大帳門外,幾次想要用鞭梢挑開氈簾,就這般不管不顧的闖將進去,卻終究欠了幾分膽氣。
忽地,那厚重的氈簾被人從里面挑起,緊接著兩個矮壯的身形,自大帳里走了出來。
曼穆哈忙低下頭,掩去臉上的憤恨之色。
那兩人卻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徑自解了韁繩縱馬而去。
怨毒的目送這兩人出了佟溪蠻營地,曼穆哈這才挑開氈簾,氣咻咻的闖了進去,憤聲道:“阿爸!您如今好歹也是佟溪蠻的大頭領,怎能讓幾個康溪蠻的狗雜碎呼來喝去?!”
朵思寨頭人沙利夫,也不過是三十出頭的年紀,因早年常與山外的漢人接觸,舉止言談較之那些生蠻要斯文許多。
不過這在蠻人聯軍中,卻未必是什么好事,反容易被人看做是軟弱可欺。
因方才那兩個康溪蠻出言不遜,沙利夫臉上也透著些陰郁,但見兒子如此暴躁,他卻反倒不慌不忙的坐回了幾案后面。
“阿爸!”
曼穆哈愈發急了,反手將那氈簾挑開,指著外面道:“您自己看看,咱們佟溪蠻都被人欺負成什么樣了?那奎侖分明就是把咱們佟溪蠻的勇士,當成了低賤的奴隸使喚!”
那氈簾挑開之后,外面無數刀削斧鑿的動靜,頓時沸沸揚揚的灌了滿帳篷。
卻原來,被安排在城東的林間洼地后,其它幾族又把趕制云梯、督造撞木的差事,一股腦都推給了佟溪蠻。
方才那個兩個康溪蠻,奉命前來討要器械的,更是對沙利夫呼來喝去,如同使奴喚婢一般。
要知道就在數日前,朵思寨剛剛被推舉為佟溪蠻共主!
這登上巔峰的快感還未曾消退,就被人蹬鼻子上臉的欺辱,卻讓曼穆哈如何能夠接受?
見他氣的須發亂顫,沙利夫無奈的嘆了口氣,反問道:“那你說該怎么辦?”
“當然是……”
曼穆哈先是沖口噴出三個字,后面卻忽然卡殼了,好半晌才紅頭脹臉的擠出半句:“我聽阿爸的!”
他雖然年輕氣盛,卻終歸不是個傻子。
如今佟溪蠻之中,最強大的瓦楞寨和最有錢的烏兒寨,全都遭受了滅頂之災,而朵思寨雖然趕鴨子上架,做了佟溪蠻的共主,卻還遠不及瓦楞寨當初的威望。
如此外憂內患,哪有本錢去同其它四族抗爭?
“聽我的?”
見兒子還存了幾分理智,沙利夫心下略有些寬慰,但想到眼下的局勢,卻又實在高興不起來。
就聽他搖頭嘆息道:“當初真要是有人肯聽我的,咱們佟溪蠻也不會走到這一步了。”
曼穆哈聽阿爸又舊事重提,也不禁黯然失聲。
當初五族會盟,商議要掀起叛亂時,沙利夫就曾在大頭領雅哈默面前,據理力爭的反對過。
理由是佟溪蠻離漢人太近了,一旦起了漢人報復起來,肯定會首當其沖。
而一旦勢力受挫,原本就在五溪蠻族中敬陪末座的佟溪蠻,處境勢必然會更加更加尷尬。
原本曼穆哈對阿爸的這番謹小慎微,也頗有些不以為意,覺得憑借山寨的地利天險,足夠讓孱弱的漢人官軍有去無回。
但最近烏兒寨、瓦楞寨、尤其是圣地納赫蘭的先后陷落,卻無疑印證了阿爸當初的說辭。
或許……
佟溪蠻當初真不該攙和進來的!
父子兩個正相顧無言,外面卻忽然嘈雜起來,曼穆哈不滿的挑起氈簾,正待發泄幾句,目光卻忽然一凝,緊接著脫口驚呼道:“木圖,你怎么會在這里?!”
木圖?!
沙利夫聽了他的驚呼,也不禁跳將起來,大踏步向外迎去。
到了門前,卻見一個稚氣未脫的壯碩少年,正大步流星的趕將過來,卻不是留守在寨子里的二兒子木圖,還能是誰?
“阿爸、曼穆哈!”
那木圖眼見父兄都迎了出來,立刻撓著頭憨笑道:“在寨子里實在待的氣悶,我就瞞著阿媽偷偷找過來了。”
曼穆哈聽了這番,便忍不住開口責罵,埋怨他不該胡來,惹得阿媽擔心。
但沙利夫卻曉得,自家這二兒子看著憨厚,內里卻比別人多著些心竅,斷不會只因為氣悶,就偷偷從山里出來。
于是他忙將木圖帶進大帳,細問究竟。
這一問之下,木圖才終于吐露了實情。
“阿爸!”
就見他噗通跪地,急道:“咱家寨子,已經被那三目魔頭打破了!”
“什么?!”
雖然已經猜到,多半不會有什么好事,但突然聽說老巢被官軍給抄了,沙利夫一時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頹然的向后退了半步,又急忙催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寨子……寨子難道已經和烏兒寨、瓦楞寨一樣,被官軍給……給……”
說到后面,他面色紫里透黑,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阿爸別急!”
木圖見狀,忙寬慰他道:“寨子雖被官軍打破了,卻并未有多少損失……”
“這是什么鬼話?!”
曼穆哈惱道:“誰不知那三目魔頭最愛吞人魂魄,不殺上個三五百人,如何肯罷休?!”
沙利夫卻隱約聽出,事情似乎還有轉機,略一遲疑,便試探著問:“莫非官軍是想讓咱們做……幫著做些什么?”
“倒沒明說要咱們做什么。”
木圖搖了搖頭,道:“那三目魔頭只說咱們的寨子風水不錯,以后他會常來常往,至于里要不要將里面打掃干凈,就看阿爸你是不是一條好……”
頓了頓,他忙又改口道:“就看阿爸您識不識時務了。”
雖是及時改口,但沙利夫又怎會猜不到,那漢人將軍說的是‘一條好狗’?
不過他眼下也顧不得計較這些了。
官軍這分明是想拿寨子未來的安危,來逼迫朵思寨蠻人、乃至整個佟溪蠻重新站隊。
而依照官軍之前表現出來的實力,朵思寨恐怕再怎么堤防,也難以抵御官軍的襲擊。
然而……
這時候若是背叛聯軍,朵思寨還不是死路一條?
與其如此,倒不如主動向康溪蠻求助,率一部分兵馬回援朵思寨,然后干脆舉族遷徙到康城附近。
這樣一來,還能揭穿三目魔頭不在城中的真相,讓聯軍上下少些顧忌!
正這般想著,木圖忽然又道:“對了,那三目魔頭還說讓阿爸您多想一想,別急著拿主意。”
多想一想?
難道官軍還準備了什么后手?
沙利夫猶豫了半晌,終究還是沒敢貿然行事,只悄悄派出耳目,探查周遭的風吹草動。
是夜。
有花溪蠻十數人,狼狽逃竄至東面大營,言稱官軍一日間,打破花溪蠻兩個村寨,所屠近千。
次日,又有一個花溪蠻村寨被打破的消息傳來。
花溪蠻上下為之惶惶。
同日,聯軍對五溪城展開試探性攻擊,卻被官軍以火器迫退。
臘月二十八。
聯軍在南北東三面虛張聲勢,卻從西面發動猛攻,一度占據城墻南段,最終又被盧劍星率隊擊退。
臘月二十九。
聯軍擺開堂堂陣勢,開始發動四面強攻,官軍傷亡驟增,城中民心不穩。
同日,埭溪蠻兩座寨堡被官軍攻破的消息,傳入聯軍之中。
與此同時,漢人官軍之中有佟溪蠻人效力的消息,漸漸在聯軍里散播開來,矛頭直指朵思寨。
直到此時,沙利夫才終于恍然,原來官軍所謂的多想一想,竟是故意設下的圈套。
然而也已經悔之晚矣。
臘月三十,漢人年節。
巽溪蠻村寨被攻破的消息,如期而至。
聯軍中尚未被官軍襲擾的,只余下佟溪蠻和康溪蠻兩族。
同日,官軍曾經到過朵思寨,卻秋毫無犯的傳言喧囂塵上。
是夜。
康溪蠻大頭領奎侖,召集五族首領議事,似有責問佟溪蠻之意。
沙利夫懼不敢往,乃秘使其子在營中散播謠言,宣稱康溪蠻欺佟溪蠻實力不濟,意圖吞并佟溪蠻,驅為攻城苦力。
連日來佟溪蠻飽受排擠,各寨蠻人早已心懷怨憤,得此謠言竟信以為真,由是舉族連夜棄營而走。
沙利夫更派人將營中督造的攻城器械,沿路堆積焚燒,以阻擋四族追兵。
聯軍士氣由此大衰。
廣德十二年正月初一。
聯軍掀起攘內與安外之爭,最后由康溪蠻大頭領奎侖力排眾議,督率聯軍繼續攻城。
同日,巽溪再被官軍攻破兩座城寨。
正月初三。
聯軍之中謠傳又起,多言沙利夫假借奉命回師追擊官軍為名,騙開花溪蠻多座村寨,將婦人財物劫掠一空。
是日,花溪蠻中多有私自逃奔者。
聯軍大亂,再無戰意。
正月初五。
聯軍惶惶而退,因兵力仍眾,城內官軍未敢追擊,但途中與佟溪蠻多次沖突,雙方死傷難以計數。
正月初八,花溪蠻大頭領齊木托,在自家山寨附近遭遇官軍埋伏,山石滾木齊下,所部一千兩百人折損過半。
齊木托率敗兵遁入寨中,又被官軍尾隨擊破,一時滿門盡誅,花溪上游浮尸逾千,堰塞成湖。
正月十八,沙利夫率領佟溪蠻所余十七個村寨,聯名向朝廷投誠。
正月底,陸續有花溪蠻村寨,向官軍投誠。
二月初,孫紹宗正式上書朝廷,言稱無需大軍征討,只所部千余人,匯同五溪州原有守軍,便足矣蕩平蠻夷。
廣德十二年三月,朝廷改屬孫紹宗為正四品招討使,總攬五溪平亂一應事宜。
孫紹宗上任之后,旋即盡收佟溪蠻、花溪蠻青壯,充為官軍前驅,逐步侵入大山腹地。
蠻人被迫徹底轉入守勢,集中兵力依仗山險負隅頑抗。
此后孫紹宗坐鎮五溪城中,官軍多以蠻人奸細賺開寨門,逐使蠻族內部互相猜疑,連寨自保之策不用自破。
而更多被孤立的蠻人,又不得不向官軍投誠乞活。
于是至廣德十二年秋,雙方兵力優劣逐漸逆轉。
廣德十二年九九重陽。
招討使孫紹宗會盟納赫蘭,聚得蠻人仆從軍一萬三千有奇,以兩千官軍督之,圍攻五溪蠻族最后的堡壘——康城。
自九月底,苦戰到十月二十六,康城乃被攻陷。
是役,雙方蠻人損失逾萬,五溪蠻族元氣幾乎喪盡。
大統領奎侖頭戴王冠服毒自盡,其妻女飄沒于亂軍之中。
事后,孫紹宗下令焚毀康城,大火燃起兩日方熄。
自此,五溪蠻亂大致蕩平,只剩下少數生蠻,縮在窮山惡嶺負隅頑抗。
十一月中旬,孫紹宗請旨將蠻人遷出山區,擇其精銳就地整編,發往云貴邊軍效力。
余者皆改風易俗,禁蠻言蠻語,教以中國文字,改為漢人名姓。
又因蠻人青壯死傷過甚,沒死的也多發往云貴,故族中婦人多攀附漢人為妻妾,并借此雜居而處。
至廣德十三年夏,五溪境內雖不敢說大治,卻基本當的起‘安定’二字。
廣德十三年七月底,孫紹宗奉召卸任還京,數萬百姓夾道相送,其中竟還雜了不少蠻人。
出五溪城,行六七里,收萬民傘八柄,留遺愛靴九雙,赤足始得成行。
此后數年間,五溪州內多有立三目生祠者,其中尤以蠻人為甚,初時只為安漢人之心,后竟漸漸忘卻初衷,篤信其為神靈轉世,每日尊奉不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