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二合一
慶鴻樓。
位于城西的一家中檔酒樓,前面上下兩層,皆分為雅間和大廳,后院還有兩間單獨的客室,挨著竹林、花圃,頗有鬧中取靜的意味。
那戶部給事中呂明思的最后一頓晚餐,也正是在這里享用的。
根據調查,呂明思是這里的常客,尤其喜歡王二虎燒的肥腸,幾乎是每餐必點——那封偽造的遺書上,也同樣提到了這道菜。
由此可見,兇手對于呂明思的飲食習慣,應該是頗為熟悉。
至于是本就書序,還是起了殺心以后調查的結果,那就暫時無從判定了。
卻說這日上午,被封禁了許久的小屋,終于又迎來了兩位客人。
“不用看了。”
見于謙進門之后,就仔細打量這屋里的格局,尤其是桌椅板凳的擺放位置。
孫紹宗擺了擺手,徑自往桌前坐了,無奈道:“呂明思是在傍晚時分,走出去將近一里遠,才在街頭毒發身亡的,等到順天府的衙役查到這里,都已經快到三更十分了,而這屋里又先后招待過兩撥客人,痕跡什么的早就不可考了。”
“一時好奇,倒叫十三叔見笑了。”
于謙颯然一笑,也在孫紹宗對面坐了。
因是在毒殺案的現場,孫紹宗自然也沒點什么茶水,直接開門見山的問:“此處沒有旁人在,依廷益不妨直抒己見,依你看,這案子會是何人所為?”
這案子如今鬧得戶部上下人人自危,巴不能抽身事外、作壁上觀。
錯非雙方是姻親關系,平日又多有往來,孫紹宗也不會問的這般直白。
“既然十三叔問起來,那我便胡亂猜上一猜。”于謙說著,下意識的在桌上胡亂劃拉著,卻不慎沾染了一手的油泥,于是忙又取了帕子擦拭。
等忙活完了,他這才言簡意賅的道:“既是殺人大案,動機無外乎公憤、私仇——如今外面傳的沸沸揚揚,都說是呂明思查到了戶部的貪腐大案,所以才被殺掉滅口,可我卻覺得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果然是問對人了!
孫紹宗精神一震,忙問他因何得出這種結論。
于謙肅然道:“原本死者為大,我不該再議論呂給諫的長短,但既然是為了查出毒殺他的真兇,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了。”
“實不相瞞,這位呂給事中在戶部為官三年,共彈劾五人,無一不是八品一下的小吏;上建言七本,皆是可有可無的疏漏。”
“以他平日的所為,至多不過一庸吏罷了,甚至極有可能……”
下面的話雖然沒有說全,但顯然他是在懷疑,呂明思已經和戶部貪官同流合污,甚至成為了他們的保護傘。
孫紹宗正沉吟著,對面的于謙忽又展顏一笑道:“當然了,這私仇也有可能是因為分贓不均引起的,所以大理寺之前調查的方向,也未必有錯。”
孫紹宗又沉吟了片刻,這才也啞然笑道:“如此說來,倒還讓他歪打正著了。”
此后孫紹宗又問了一些細節,有些于謙能答上來,有些卻毫無頭緒——畢竟他同呂明思之間,也只是上下級的關系,真要論起來還有些不太對付。
說起來,那陳敬德也曾懷疑到于謙頭上,只是于謙如今身為戶部都給事中,有御前參贊的職權。
雖比不得后世的秘書,可大小也算是天子近臣,哪里是陳敬德敢得罪的?
故而懷疑歸懷疑,他卻是連問都沒敢問上幾句。
小半個時辰后,目送于謙放著車馬不做,專撿那積雪處大修飄飄而行,孫紹宗也不覺有些莞爾。
這青史留名的主兒,倒還存了幾分童趣。
“大人。”
陳敬德小心翼翼的湊上來,問道:“咱們接下來……”
“頭前帶路,去那王二虎家看看!”
早在于謙趕過來之前,孫紹宗就大致在酒樓里轉了個遍,又問過了掌柜、小二等人,不過基本沒什么收獲。
眼下再呆在這里也是無用,自然要轉移陣地。
王二虎家不比酒樓人來人往,他又是在客廳里吊死的,想必遺留在現場的線索,會更多一些。
書不贅言。
卻說一行人匆匆趕到了王二虎家中,卻不曾想撲了個空——王二虎的妻子劉氏與一對兒女都未曾待在家里,據說是因為怕嚇著孩子,所以回了娘家暫住。
孫紹宗當下便命陳敬德,去劉氏的娘家尋人。
至于他帶著一群衙役留在王二虎家門外,卻也并未閑著,而是命人從左鄰右舍征用了桌椅,小心的抹去墻頭的積雪,查看墻上可曾留有什么痕跡。
根據陳敬德當初的調查,那劉氏因是廚房里做菜,并未聽到里屋有什么動靜,等到去王二虎用晚餐的時候,王二虎就已經吊死在梁上了。
廚房的門窗,就開在大門不遠處,如果王二虎如同孫紹宗之前推論的一樣,是被人吊死在梁上的,那么兇手從大門潛入的可能性,應該不大。
院墻兩翼的角落,或許更為適合。
而王二虎被害的第二天一早,天上就飄起了雪花,故而墻頭在那天之后,就一直被積雪掩蓋。
如果曾經有人越墻而入,那痕跡應該也會被積雪保留下來,不至于被新的塵土覆蓋。
“大人。”
然而過不多時,黃斌就匆匆回稟:“院墻上都瞧過了,沒有攀爬過的痕跡。”
不是越墻而入的?
孫紹宗的目光微微上移,又落在了那屋頂的瓦片上。
黃斌立刻會意的拱手到:“小的這就帶人去房上查個究竟。”
孫紹宗先是點了點頭,隨即卻又叫住了準備離去的黃斌,叮囑道:“上面肯定濕滑的很,你等先做好萬全準備再上去,千萬不要逞強。”
“多謝大人關照!”
黃斌感激涕零的拜謝了,這才又興沖沖的去了。
等到陳敬德將王二虎的妻子劉氏帶回家中時,那屋頂上已然蹲了好幾個衙役。
劉氏見狀頗有些不知所措,被陳敬德呵斥了幾聲,才想起要拿鑰匙開門。
進門之后,更是縮在角落里,戰戰兢兢的瞧著官吏差人們反客為主。
孫紹宗早在方才,就隔著院墻把里面的格局看了幾遍,故而進門之后再沒耽擱,直接就進到了王二虎懸尸的客廳。
一進門,就見那黃澄澄麻繩,正在梁上蕩漾搖擺著。
孫紹宗立刻停住了腳步,仔細打量著那麻繩晃動的幅度與方向。
陳敬德緊跟著進來,見孫紹宗盯著那麻繩,半響沒有動作,便自作聰明的解釋道:“大人,這約莫是因為外面的風吹進來,所以才……”
不等他說完,孫紹宗忽然直奔敞著門的里間。
陳敬德一愣,繼而也忙跟了進去,卻見孫紹宗南面窗前,正在低頭仔細的觀察著什么。
他忙也趕了上去,這才發現那窗戶開著三指寬的縫隙。
“大人,您……”
陳敬德不明所以,正待問個究竟,不曾想孫紹宗推開窗戶探頭,將窗框外側打量了一番,又直接蹲了下來,在地上好一陣摸索。
陳敬德看的愈發莫名其妙,卻不好再問什么,只得也裝出正在勘察現場的樣子,同那窗戶上的剪紙大眼瞪小眼。
好一會兒,孫紹宗才終于直起了身子,開口問道:“當日都有誰勘察過現場?把人叫進來。”
終于有用武之地了!
陳敬德案子松了口氣,忙不迭出門喊了幾個差役進來。
“大人,除了那天死在毒箭之下的懷三,余下的都在這里了。”
孫紹宗聽說人都到齊了,立刻一指那窗戶,問眾人可曾有誰動過。
那些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期把頭搖的撥浪鼓似的。
當日他們的注意力,主要都集中在客廳的尸首,以及那封遺書上了,這里間也就是象征性的檢查了一下。
孫紹宗當即又下令道:“再去把劉氏也叫進來!”
這次卻不用陳敬德出面,自有衙役到外面,把那劉氏帶了進來。
那劉氏原本就惶恐的緊,此時見自家小小的臥室里,擠了這許多兇神惡煞的官爺,兩條腿就軟的站不住了。
于是進門后就半趴半跪的哭訴道:“青天大老爺,小婦人實在不知道二虎為什么要自盡啊!”
孫紹宗等她哭喊了幾聲,稍稍消停些,這才開口問道:“你說當日王二虎上吊的時候,你正在廚房里做飯,卻不知都做了些什么?”
那婦人一愣,顯然沒想到孫紹宗會問出這個問題,因此遲疑了一下,才道:“就是炒了些白菜,下了一鍋面片——他在酒樓里做廚子,那油水重的很,平素在家倒愛吃些素的。”
說話間,不經意和孫紹宗對上了眼,慌忙又把頭低下,訕訕的補充道:“他在家從來不管灶上的事兒,都是我一手操持。”
孫紹宗聞言默然了片刻,又指著那窗戶問道:“王二虎死后,你可曾動過這窗戶?”
劉氏又是一愣,偏頭看看那窗戶,遲疑著搖頭道:“未……未曾動過。”
“這就奇了!”
孫紹宗忽然冷笑道:“你與經辦此案的差役,都未曾碰過這窗戶,而那王二虎上吊當日穿的較為單薄,身上也并無汗漬遺留,又怎會在寒冬的傍晚,先將這窗戶推開一條縫隙,然后再上吊自盡?”
“這……”
劉氏一縮脖子,再次偏頭看向那窗戶,繼而卻又哭訴道:“老爺明鑒,小婦人實在不知,二虎為什么要開窗戶……”
“那窗戶近來才重新上過漆吧?”
不等她哭訴完,孫紹宗卻再一次詰問道:“可眼下外面對著墻壁的窗框上,卻脫落了一片漆皮,你是不是還要告訴本官,自己依舊不知情?”
卻原來孫紹宗一進門,就發現那粗麻繩蕩漾的角度,有些不太對勁兒,似乎不僅僅是因為開門后吹進來的風,而是受到了客廳與臥室的穿堂風影響。
所以他才進到里間查看,結果果然發現窗戶未曾關嚴。
這若在別的季節倒也罷了,可近來天氣十分寒冷,等閑人家最多也就是在中午陽光明媚的時候,開一開窗戶透氣。
而根據現場遺留的雪水痕跡、漆皮脫落痕跡來判斷,極有可能是王二虎死前用力推開的。
所以他才找了眾人過來盤問。
而這一問之下,劉氏的嫌疑陡增。
“這……這……”
那劉氏越發的慌張,卻還是哭喊道:“民婦真的不知道為什么啊!我那渾家生的胖大,興許是熱了……”
“本官已經說過,他身上并未有汗漬遺留,穿的也較為單薄!”
“這……這……”
劉氏‘這’了半響,眼珠提溜亂轉,卻終究想不出合適的理由來搪塞,只好匍匐在地上鶯鶯啜泣。
“陳敬德。”
孫紹宗倒也不再追問,而是吩咐道:“你帶人去周遭鄰居家問一問,他夫婦二人平日關系如何。”
陳敬德聞言一愣,繼而忍不住脫口道:“大人莫非懷疑,是這刁婦謀殺親夫?!”
“大人冤枉啊、冤枉啊大人!”
一聽這話,那劉氏卻那還顧得上啜泣,忙挺直了腰板叫嚷道:“小婦人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謀殺親夫啊!”
孫紹宗并未理會她的叫嚷,反而瞪了陳敬德一眼,呵斥道:“啰嗦什么,還不快去問個清楚!”
陳敬德自知失言,忙訕訕的領命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孫紹宗不覺嘆了口氣,看來這大理寺之所以會衰敗如此,也未必都是魏益不作為所致——手底下都是這種酒囊飯袋,就算想要有所作為也難啊。
此時那王二虎的妻子明顯已經慌了神兒,連連叩首哭訴著,表示自己絕沒有謀殺親夫。
但孫紹宗一概不去理會。
約莫兩刻鐘后,就聽外面陳敬德興沖沖的叫道:“大人當真神機妙算,這婦人果然與王二虎不和!”
嚷嚷著沖進屋內之后,他先惡狠狠的瞪了那婦人一眼,這才繼續稟報道:“聽說是因為她給前夫生了個兒子,嫁給王二虎之后,卻只生了個女兒,弄得王二虎心存芥蒂,對她非打即罵。”
“先時這刁婦倒也極力忍耐,可后來那王二虎染上了賭癮,家里經常入不敷出,這刁婦也就漸漸反抗起來,到后來兩人更是時常大打出手!”
說到這里,他瞪圓了眼睛,咬牙切齒的喝罵道:“好個毒婦!若非有孫大人明察秋毫,險些被你壞了朝廷大事!”
說著,就勒令左右先將劉氏拿下。
不過他話音未落,卻聽一旁的孫紹宗搖頭道:“她不是兇手。”
繼而又直勾勾的盯著劉氏問道:“你的兒子,現在何處?”
劉氏登時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