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宗在壽宴上閉口不談,卻不代表大理寺的差人們,也都能守口如瓶。
因此沒幾日的功夫,林齊晟一案的種種細節,就逐步在朝野之間傳播開來,隨之而來的,自然是聲討派與聲援派的沖突。
初時因滿朝故舊的一致力挺,‘謠言止于智者’的論調,一度曾占據喧囂塵上。
但隨著更多細節被披露出來,局勢開始慢慢轉變,爭論也從一面倒的壓制,專為僵持不下的論戰。
最后急于找出事實真相的人們,便不約而同的把目光,集中到了大理寺,尤其是主要經辦人孫紹宗身上。
然而直到此時他們才發現,孫紹宗其實早已經離開了京城。
廣德十三年十二月初六。
山海關以西三百里外的延綿群山之中,一只車隊正冒著漫天風雪,在崎嶇的小徑上艱難跋涉著。
再一次將陷落的馬車,從雪坑里弄出來,孫紹宗扒開嘴上的面罩,重重的吐出一口濁氣。
他現在越來越覺得,朝廷這次之所以會派自己來,就是指著自己出苦力的!
打從出了山海關,他所擔當的角色,簡直和牛馬沒什么區別——甚至短途負重還在牛馬之上。
可不這樣又能如何?
難道讓年近七十的徐輔仁放棄馬車,跟眾人一起步行跋涉?
那估計沒等到地方,老頭就先客死他鄉了。
“將軍。”
這時有人深一腳淺一腳的湊到近前,恭敬道:“再過不遠,就是我妻子娘家的部落了,我們可以在哪里好好休整一晚上,等風雪過去再繼續趕路。”
這湊過來說話的人不是別個,正是曾在大理寺天牢尿桶旁,被鎖過幾日的女真副使阿鄰祁圖。
說是副使,但這廝其實是女真偽王的同胞弟弟,論身份之尊貴還在正使之上,更兼一身蠻勇過人,平日里橫行霸道飛揚跋扈,只有他占便宜的份,何曾吃過什么虧?
因此在大理寺被鎖在尿桶旁的那幾日,當真是這廝畢生所受最大的恥辱。
當時他也不知多少回,咬牙切齒的發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因此在聽說,要與大周使者一同返回后金時,阿鄰祁圖便摩拳擦掌,準備在路上加倍的報復回來——就算正經使者不好折辱,當著他們的面欺辱幾個漢民,總不是什么難事。
然而十數日過去了……
眼見孫紹宗自顧自的拍去手套上沾染的積雪,壓根不曾理會自己,阿鄰祁圖又涎著臉往前湊了湊,奴顏婢膝的道:“我已經讓人提前趕過去準備酒菜,并且征集部落里能歌善舞的女子,屆時也好讓將軍見識一下我族的風土人情。”
孫紹宗這次撇了他一眼,冷笑著反問:“見識?”
“不不不,是品鑒、品鑒!”
對漢話十分熟悉的阿鄰祁圖急忙改了詞,看看左右無人,又壓著嗓子嘿笑道:“不滿將軍大人,我族女子最愛勇士,您若肯顯露些身手,定能讓她們在床上熱情百倍!”
“嗤”
孫紹宗嗤鼻一聲:“異族女子,本官又不是沒睡過。”
說著,重新戴好面罩,將口鼻遮住,一副不想多言的樣子。
可即便如此,阿鄰祁圖依舊綴在他身旁,笨嘴拙舌的拍著馬屁。
十多天前,剛剛離開京城的時候,這廝活像是一條擇人欲噬的惡狼。
而眼下,他卻已經進化成了一條搖尾乞憐的哈巴狗。
當然,這也只是在孫紹宗面前罷了。
面對其他人——甚至是徐輔仁和女真人的正使——阿鄰祁圖依舊會露出暴躁驕橫的本性。
這固然是孫紹宗不斷打壓調教的結果,但更深層次的原因,還是源于生活在惡劣條件下的女真人,對個人武力的強烈崇拜。
而孫紹宗的武力值,顯然已經突破了這個世界,原本該有的程度。
因此不僅僅是阿鄰祁圖,整個女真使團里,至少有一多半的人對孫紹宗敬畏有加,少部分甚至已經達到了圖騰崇拜的程度。
當然,使團正使野速該,以及智囊互里波等人,都一直保持著當當程度的冷靜,甚至明里暗里的,曾經試圖阻止阿鄰祁圖等人,繼續親近孫紹宗。
然而所獲得的成果,就是互里波的臉腫了整整三天,到現在也還沒能消腫。
閑話少提。
眾人就這般在風雪中,又艱難跋涉了半個時辰,眼前忽地豁然開朗,風雪卻反而減弱了不少,卻原來是進入了一座山谷之中。
“阿鄰祁圖、阿鄰祁圖!”
剛通過了山谷口,隔著老遠,就見有谷內有十余人迎了上來,當先一人身形魁梧健步如飛,一路叫嚷著阿鄰祁圖的名字,便與他狠狠撞到了一處。
兩人都有些發力過猛,再加上本就裹的狗熊仿佛,這一撞便齊齊倒在了雪地里,又哈哈大笑著爬了起來,你一拳我一拳的互相擂著胸口。
最后還是阿鄰祁圖先抗不住勁兒,齜牙咧嘴的往后退了兩步,嘴里不住口的說著些什么。
那身形魁梧的女真人,初時還只是得意的大笑,不過漸漸臉色就開始陰沉下來,桀驁不馴的目光,也落到了孫紹宗身上。
估計是阿鄰祁圖杠不過人家,就拿自己說事兒了——而看對方那不服不忿的模樣,怕是非要過來踢一腳鐵板不可。
果不其然。
片刻之后,那漢子隨著阿鄰祁圖到了近前,還不等阿鄰祁圖替雙方介紹,便猛地提起拳頭,向孫紹宗胸口上搗來。
孫紹宗不閃不避,任由他在胸口擂了一拳,然后輕蔑的嗤鼻一聲,不慌不忙的摘去手套,將一根食指緩緩戳向那漢子的胸膛。
那漢子面露惱色,卻也并沒有躲閃,只是咬牙切齒的憋著勁兒,想等孫紹宗這一指頭戳完,再提起十二分力道打過來,讓這漢人知道自己的厲害。
而孫紹宗的動作,實在是悠閑散漫的緊,慢騰騰好半天,才撓癢癢似的點在那漢子胸前。
“嗤”
那漢子也學著孫紹宗,迫不及待的嗤鼻了一聲。
不曾想聲音未落,那胡蘿卜粗細的指頭,就猛然間爆發出一股無可抗拒的怪力,直推的他腳下站立不穩,蹬蹬蹬倒退了七八步,雖然勉力想要維持平衡,最終卻還是一屁股坐倒在雪地里。
此時從山谷里迎出來的其它人,也已經到了近前,見那雄壯漢子被人推倒,當下都大呼小叫的圍了上來,一個個憤憤不平的,似是想要沖上來報復。
這時那漢子一聲大吼,似乎是在喝止眾人,不過隨即就咳的渾身亂顫,顯然是被孫紹宗那一指頭點岔了氣。
阿鄰祁圖見狀,頓時笑的是前仰后合。
好半天兩人各自緩過勁來,這才介紹了彼此的身份。
那漢子是本地部落酋長的兒子哈勤密,也就是阿鄰祁圖的小舅子,更是部落里首屈一指的勇士。
吃了方才那一指頭,又聽阿鄰祁圖吹噓,說是孫紹宗單槍匹馬,在南邊兒殺了上萬蠻人,哈勤密雖未全信,卻也不敢再做出明顯的挑釁,而是殷勤的將眾人迎進了谷里。
不過孫紹宗看他目光閃爍的樣子,就知道這廝八成不會就此罷休。
與此同時,在馬車里窺見這一幕的徐輔仁,則是摸出隨身攜帶的小本本,仔細記錄到:女真人的部落聯盟,還處在十分松散的程度,對國與國之間的往來,還沒有清晰的認知。
另:離開山海關之后,沿路全都是崎嶇山路,并不符合朝廷偵知的情報,懷疑是女真使者刻意避開了大路,以免被使團孰知地理。
若當真如此,這等心思縝密之人,必是此行的最大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