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榮是在半夜的時候醒來的,他的身體依舊疲憊,可心里的一團火迫切讓他瞪大眼睛,去尋找那兩個小混蛋,好好教訓一番……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蒼老的面孔,銀發皺紋,紅著眼圈,靠在床邊打哈欠。
看得出來,老人十分困倦了,卻還是努力撐著……當他注意到皇帝眼睛睜開的時候,喜不自勝,連忙湊過來。
“怎么樣?好點沒?”
太傅柴守禮!
在這一刻,柴榮的鼻頭也算酸酸的。
怎么說呢,在五代十國這個亂世,給別人當養子,收養干兒子,是非常普遍的事情,既然離開了改了姓氏,成了別人家的人,就該跟過去一刀兩斷。
二三十歲的柴榮對他爹真沒有太多的感情,尤其是柴守禮做了不少錯事,讓他背了許多黑鍋……一度父子關系冷淡到了極點,柴榮恨不得沒有這個爹。
事情到了后來,柴守禮改變了,他一心為國斂財,支持兒子的統一大業……多年下來,竭盡心力,眼瞧著鬢角的白發越來越多,皺紋越來越深,柴榮心里的芥蒂越來越少。
直到今日,看到老父出現在面前,柴榮再也抑制不住了,眼角又淚水滾落……
“讓,讓老人家操心了!”
柴守禮咧嘴笑了,他抓過兒子的手,仔細瞧了瞧,比他的還要蒼老瘦削,除了骨頭就是皮,他的心里頭頂不好受的。
“這些年,你受苦了……假如當初老夫答應先帝……”柴守禮搖了搖頭,頹喪道:“算了,算了!過去的事情就不要說了,快點吃藥吧,吃過了藥,你再好好睡一會兒,離著天亮還遠著呢!”
柴守禮拿過來一粒黃色的藥丸,送到了柴榮嘴邊。
怎么還是這玩意?柴榮下意識搖頭,“這,這個藥……我不吃!”他把頭扭到了一邊。柴守禮淡淡一笑,解釋道:“太醫們說了,你現在身體太弱,驟然戒藥,只會加重病情。繼續服用紅丸,又可能隨時……所以就配置了這種黃色的,藥勁兒小了許多,又能減輕痛苦,你安心吃吧!”
說著,柴守禮像是變戲法一樣,也拿出了一丸,放進了嘴里。
柴榮嚇得不輕,“爹!”
這嗓子叫出來,柴榮自己都吃驚了。
柴守禮愣了片刻,突然笑了,聲音越發柔和,“唉,這聲爹,讓我想起了你小時候,那時候你聰明,上進,讀書練功,都比別人強,從來就不服輸。爹經營不慎,虧了好大一筆錢,你還不到二十歲,就走南闖北,販運茶葉還債……”柴守禮絮絮叨叨說了一會兒,他也覺察出自己話多,連忙甩頭,“沒法子,上了歲數,嘴巴就管不住了。我這幾年腰背疼得厲害,又有風濕之癥……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這藥固然有害,但能減輕病痛不是。就讓為父跟你一起吃吧!”
柴守禮喝了半碗水,把藥送進去,轉身要去倒水……柴榮艱難地伸出手指,指了指水碗,“別麻煩了,這個就行!”
父子同喝一碗水,同吃一種藥……柴守禮的臉上洋溢著前所未有的喜悅,他還想說點什么,可看著兒子疲倦的面孔,忙道:“你繼續休息,我去外面瞇一會兒!”
柴守禮剛走出兩步,又轉身回來,“那個……咱們在沒人的時候,以父子相稱,若是有人看見,可就不好哩!”
柴榮給了他爹一個大大的白眼,“我還是天子呢!有什么好怕的!”
柴守禮咧了咧嘴,終于沒有說什么……在心里卻暗暗盤算,妹夫啊,我也不算對不起你,他給你當了二十年的兒子了,剩下的時候不多,就讓我們父子享受一下天倫之樂吧!
說是天倫之樂,其實也沒有什么可樂的,柴榮雖然病情暫時穩定下來,可身體的虛弱卻是看得見的。
現在天氣還算溫暖,可入了秋之后,萬物蕭瑟,百草枯萎,人的生機也會隨之減弱,以太醫們的估計,就算最樂觀的情況,圣體也撐不過冬天。
柴守禮同樣老邁不堪,他還要照顧兒子三餐吃藥,老頭也消瘦下來……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讓給別人,柴守禮怕自己記不住,準備了一個小本子,每天要做什么,都寫在上面,保證不會出差錯。
他還不惜重金,打造了一駕四輪車,有點像放大的嬰兒車,柴榮可以躺在里面,上面還有個棚,可以遮太陽。
每到晴朗無風的時候,柴守禮就把兒子推出寢宮,來到外面……他一個人推著,從來不讓別人插手,哪怕是太子郭宗訓和三殿下郭宗讓,也只能遠遠看著。
兩個小家伙相視一笑,父皇忙碌了這么多年,何曾有過如此安逸的時候!
“去,把風箏取來!”
兩個小家伙舉起風箏,在空地上奔跑,一只鯉魚,一只燕子,扶搖直上,在半空中穩穩飛翔,柴守禮瞇縫著老眼,欣然笑了,一如幾十年前,他帶著兒子一起放風箏……那時候,他是替老母祈福。
柴守禮突然喝道:“快,把線剪斷了,風箏飛走了,你們父皇的病也就好哩!”
聞言,郭宗訓和郭宗讓一起動手,連忙把絲線扯斷,兩只風箏,飄飄蕩蕩,消失在天邊……祖孫四人,在這一刻,歡喜的什么似的。
希望固然美好,但是人終究沒法與命抗衡,進入了十月份,柴榮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有時候甚至會連續昏迷一整天。
盡管不愿意承認,可誰都清楚,圣駕殯天之日不遠了。
相比宮中的平靜,宮外可以說是雷聲滾滾,炮響隆隆!
葉華再也沒有留手,所有卷入叛亂的諸臣,必須要承受最殘酷的制裁!
葉華首先就找到了趙普……自從被打入天牢之后,趙普最初的時候,萬念俱灰,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可等了許久,也沒有動靜,他又突然變得焦躁起來!
“為什么不審我?為什么不殺我?”
“是不是朝中有變?是不是顧不上我了?”
趙普像是發了瘋一樣,大聲吵嚷,“現在的天子是誰?郭榮是不是死了?姓葉的當沒當皇帝?你們這些該死的獄卒……別以為趙某人完蛋了,我有大才,我有門生故吏……那些官員全都要聽我的。不管是誰當了皇帝,都要重新啟用我,也只有我能收拾殘局!”
他從地上一躍而起,捧著清水碗,仔細端詳,滿臉的污垢,幾乎辨認不出原來的模樣。頭發亂糟糟的,上面還插著稻草,夾著老鼠屎。
趙普突然氣咻咻的用力去抓,把頭皮都抓下來了,斑斑血跡,又疼又嚷……他又忍不住破口大罵,“盧多遜呢?那個賊子,他拿著我的旨意去調兵,他究竟幫了誰?是不是他向新君進言,害得我不能啟用?盧多遜,你個小人!徹頭徹尾的小人!”
罵了一陣子,趙普又突然跪在地上,哀求道:“盧相公,盧兄,盧祖宗!我什么都不要了,留我一條賤命,讓我去嶺南,去呂宋,去天竺……去哪都行啊!”
不管怎么叫,怎么罵,依舊沒人搭理他。
趙普真的瘋了,他渾身奇癢無比,只能用手去抓,把胸前的皮膚都抓破了,污垢進入肉里,傷口還沒等愈合,就再次被抓破……血腥味還吸引了大牢了的蟑螂老鼠,紛紛跑來啃趙普的肉。
沒有幾天,他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被老鼠咬過的地方,腐爛流膿,發出惡臭的氣味。
趙普怕了,他覺得這就是死亡的味道,他離著死已經不遠了。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這是趙普始終信奉的箴言。
可相比生命來說,似乎權力又不是那么重要了。
趙普努力回想著,是葉華篡位成功,還是柴榮斷然誅殺權臣?
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都不該把他扔在一邊,置之不理才對!
大周朝誰都能沒有,就是不能沒有他啊!
扔在一邊,置之不理,比什么都難以忍受。
趙普精疲力盡,幾乎只剩下一口氣。
大牢終于有人來了,牢門打開,葉華從外面走了進來,他居高臨下,俯視著滿身腌臜的趙普,不屑地搖了搖頭,一個敢造反的人,心理素質怎么會這么差,真是廢物!
趙普抬頭,他努力揉了揉眼睛,終于看清了葉華的面目,趙普突然大喜過望!
“侯爺,侯爺!你贏了?真是你贏了!”趙普用盡全身力氣,爬起來,跪在地上,“罪臣叩見吾皇,愿陛下萬歲,萬萬歲!”
他喜不自禁,“陛下,郭榮是不是死了?罪臣就知道,這天下遲早是陛下的……還有,盧多遜那個賊一定是待價而沽,他從城外調動禁軍,自以為有了人馬,就可以為所欲為。陛下不用擔心,有罪臣三寸氣在,就能替陛下鏟除了盧多遜……”
這家伙還在繼續往下說,葉華微微搖了搖頭,“趙普,本爵現在就告訴你……盧多遜調兵失敗,圣人出面,喝退了叛軍,盧多遜和你一樣,也是階下囚。還有沈義倫,竇儀,還有你的許許多多黨羽,全都被抓了……這是大周立國以來,最大的一次謀逆大案,牽涉其中的人,要超過數萬之多!”
“本爵受皇命,處理此案,重整朝綱……趙普,我是來借你的人頭一用的!”
趙普突然傻掉了,葉華依舊是權臣,皇帝還活著……這怎么可能?一山不容二虎啊!趙普徹底懵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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