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波。”
塢堡三百步外,一桿竹竿斜挑著的床單涂墨“龔”字旗下,一雙白眉毛的龔都,斜臉吐了口吐沫,沖身旁的一個細目小帥喊了嗓子,“巴曼,領你十個屯子壓陣,有便宜就壓上去,敢退的砍了。”
“中。”
綽號“巴曼蛇”的何曼,正在低頭咬著一塊生硬的餅子,聞聲昂著腦袋使勁兒朝下咽了咽。繼而餅子朝懷里一揣,抹了把唇上沾的豆沫子,提刀嘯叫一聲,“老少姊妹們,該咱左屯闖太平了啊。”
“嗚嗚。”
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左面空地上席地而坐的一片破衣爛襖的人,起此彼伏的站了起來。
“咣咣。”
“右屯咧回了啊。”
銅鑼聲與旗下人的喊叫一起響了起來。
“龔”字旗下的一群黃巾頭目全是徒步,不是不想騎馬,是不會騎,不多的馬都配給了會騎馬的,充任親兵與傳令,斥候。
這些黃巾大多是汝南葛陂縣人,一造反就是全縣俱反,一個縣的人來翼州增援大賢良師來了。
挖土背麻袋摞攻堡斜坡的有黃巾,更多的是一路裹挾的沿途鄉民。
非但鄉民,連遇到的土匪寨子,小一點的都被掃下,連土匪都在填壕。
“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一個唇邊長了顆帶毛黑痣的前土匪,時下的填壕炮灰,一聽鑼響手中麻包順手就扔了,一邊閃腰岔氣的朝后顛兒,一邊沖身旁同樣悶頭朝后跑的破衣矮漢大叫,“三爺,一個餅子補不回咱一趟的油水啊。”
“那就多背幾趟。”矮漢邊跑邊喘氣,“爭取混上個正卒,皈依大賢良師,一趟也不用背才是正經。”
“啊。”
“哎呦。”
倆土匪正在交流心得,就見腦袋頂上一個又一個的石塊,投石機崩出來似的,流星般劃過。
黃巾陣前,正堆在一起,準備上前的左屯人馬,頓時被飛石砸的一片慘叫。
“嘿我草。”
龔都身旁的一個小帥,綽號“分水夜叉”的劉辟,手搭涼棚,瞇眼朝塢堡上一看,就罵了出來,“狗日的小胖子。”
“人形投石機啊。”
一旁的“黃鼠狼”黃邵哈哈大笑,突然笑聲一斂,扭頭朝右厲喝招呼,“還等什么,射死這個胖賊。”
“嗷嗷嗷。”
十幾個手持二石硬弓的黃巾精銳弓手,低張弓,箭搭弦,悶頭出列朝塢堡前狂奔。
“啊。”
“嗚。”
“唉呦。”
“嗚。”
“啊呀我咧腿。”
“嗚嗚”的石塊嘯叫聲中,十六個朝塢堡前悶頭狂奔的黃巾弓手,八十步外就被流星一樣的石塊砸翻了四個。
余下十二人,未近至五十步,已有六人先后發箭,繼而又被砸翻兩個。
待十六個弓手一共九箭發完,半道已經被石頭砸翻十二個了。
其中五個躺在地上動都不動一下,怕是不死也讓砸懵過去了。
“日了。”
一頭枯黃頭發的黃邵,狠狠抓了抓頭皮,抓狂道,“這咋弄?”
“誒,先停停,先停停。”
“咣咣咣。”
塢堡上突然傳來一聲大吼,也是一陣鑼響。
“啥事?”
劉辟昂著脖子朝塢堡上喊問。
“俺沒糧啦。”
一個大包子臉從堡垛后露了出來,胖嘟嘟的倆胳膊撐上了堡墻,一個更胖嘟嘟的腦袋伸了出來,沖堡下的黃巾大喊,“恁還有糧沒了?咱換點?”
“恁拿啥換哪?”黃巾最前的左屯何曼,昂頭朝墻垛后問。
“用牛,俺有牛。”
墻垛后的小胖子,瞪著溜圓的大眼,沖堡下何曼大吼,“堡里沒草啦,喂不活,吃牛俺人多,不夠吃,恁想吃牛肉不想?俺用牛跟恁換糧。”
“咋換咧?”
負責營中錢糧的黃邵上前,揚聲朝堡墻后問,“換多少?”
“先換五頭唄。”
小胖子伸出個肉嘟嘟的肥爪,“十斤換一斤,俺牛有千斤多哩,換一百石糧。”
發覺一個手不夠,趕緊又伸出來一手,揮舞道,“香噴噴的牛肉啊,只要百石糧。”
“咦咦咦,許褚,你扯啥蛋咧。”
黃邵一臉嫌棄,仰著頭道,“這啥世道,恁家牛封過侯咋咧?最多一斤換五斤,換不換?”
“黃鼠狼,太少了吧。”
許褚小包子臉憤憤,“俺要不是缺糧,能讓恁吃俺家咧牛?”
“呸。”黃邵跳起來仰頭沖堡墻上的許褚吐了口吐沫,大罵,“那俺要不是讓恁石頭砸傷一地,想吃點肉補補,能讓恁吃俺家咧糧?”
說著,又掐腰昂頭問,“中都中,不中拉倒,恁換不換吧,不換接著打。”
“等下啊,我問問俺爹。”
城垛外的胖腦袋一收,不多時又伸了出來,“中,就五十石糧,你給俺挑干咧啊,俺跟恁拉牛。”
“中。”黃邵點頭答應一聲,又揚聲問,“你吃米不吃?俺搶咧米你幫俺磨磨,俺給你十石米吧。”
“中。”墻垛后的許褚一點頭,小肥手一揮,“你磨多少一會兒用車推來吧,今天磨不完,明天打完你再來拉。”
黃邵點點頭,價碼談妥,扭頭吩咐人準備糧食換牛了。
一休戰,黃巾就各自上前,把己方傷亡的同伴攙背回隊。
許家堡的堡垛后,一個個鄉民也翻了出來,探視自家的傷者,朝堡門送。
黃巾沒有趁收攏傷亡的時候增高土麻袋,許家堡翻出來的鄉民,也沒有趁機把土麻袋朝下踢。
不多時,堡門大開,五頭甩著小尾巴,“哞哞”叫著的老黃牛,被四個鄉民趕了出來。
四個鄉民牽著牛,走到黃巾與塢堡的中線,把牛原地一放,拍拍屁股扭身就走了。
“哞”。
一頭牛瞪著牛眼,朝后望著走回堡內的鄉民,不明白為什么把它留在這里,小尾巴一甩,扭身也朝回走。
“嗷”。
堡門后突然傳來一聲虎吼,把剛逛到堡門前的牛嚇了一跳,扭身欲奔的功夫,一頭老虎馱著一個小胖子躥了出來。
許褚見牛回,騎上心愛的坐騎就逛了出來。
虎奔中追上欲逃的大牛,許褚一個翻身從老虎背上蹦了下來,一把抓住牛尾巴,大吼一聲:“回來。”
“哞”牛被拽的尾巴一疼,揚后蹄踢了小胖子下沒踢到,反又被抓住了兩個后腿,以兩個前蹄交叉朝后的怪異姿勢,被小胖子倒著拉回了原位置。
千斤大牛被許褚倒拉而回,場中還有頭悠閑散步的老虎?
帥旗下的一眾黃巾頭目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龔都白眉一揚,見身前的何曼扭頭對他說了句什么,卻只見其口張,未聞其聲。
“什么?”
龔都下意識的問了句,才發覺自己的說話聲都聽不到了。
耳中只有一陣嗡嗡的共振,一股貼地而來的隆隆顫動。
“騎兵。”
何曼似也發覺自己的聲音太小,聲嘶力竭的喊了一嗓子,揮臂朝東方猛指。
一眾黃巾頭目扭身看去,就見地平線上先是出現了一道道上下起伏的豎旌,與一條條掛在長槍大戟上的飄帶,風中獵獵飄飄。
繼而,一條條晃動著黑線從地平線上升起,越升越高。
無數單手擎弓,斜露著半邊白色箭羽的赤甲騎士,一列列晃動著的馬頭,煙霧般從地面升起。
“玄德赤備!”
一眾黃巾頭目駭然狂呼,顯是對北地這股火紅龍蝦一樣騎兵早有耳聞。
“嗚嗷。”
場中的老虎被地面傳來的震動,激的蜷身躬立,許褚走上前,一邊揉著虎頭安撫坐騎,一邊踮起腳尖,伸著胖腦袋朝東看,一臉迷茫:“什么情況?”
“許褚。”
黃邵沖小胖子胳膊亂輪,狂呼大叫,“五百石糧,借恁家塢堡躲躲行不?”
“你當我傻咧?”
許褚大包子臉上笑出了兩個褶兒,一臉的幸災樂禍,小胖手朝東一點一點,“叫恁不學好,該,碰上更狠的了吧?論搶劫,恁畢竟是南邊來的,不懂俺北地的狂野。”
說罷,翻身跳上虎背,扭頭沖呆若木雞的黃邵眨了眨眼,“我先回去了哈,怕濺一身血。”
“咋辦?”
黃邵咽了口吐沫,左右四顧了一下,周遭一群黃巾紛亂。
入目上萬的黃巾,在緩步而來的隆隆騎兵面前,尚未接戰,就已經亂成一團了。
“不嗻,我正在想轍。”
龔都兩條白眉都糾結到一起了,任親兵安撫兵馬,卻未徒勞的去親身呵斥什么“不要慌”,“不要亂”,知那是無用功。
他自己都心亂,望了望天空,一腦門官司,“這他媽天上飄著雪呢,幽州的兵馬怎么躥翼州來了?”
“南邊荊州的,西邊涼州的都到了,再多個北面的幽州兵馬算啥。”
頭目中年歲最小,綽號“小鳳凰”的何儀,攏著袖縮著脖子湊了過來,低聲問,“跑不?”
“跑逑。”
劉辟糾結的臉都哆嗦了,猛一跺腳,“咱兩條腿的能跑過四條腿兒的,你也不看看人家多少馬。”
“咱的斥候呢?”
何曼的一雙細眼噴火,“怎么讓大股騎兵摸到跟前了,咱才知道人家來了。”
“咱那是叫斥候,騎騾都掉。”
劉辟搖了搖頭,估計自家探馬兇多吉少了,“咱就是叫王侯,也沒法跟人幽并涼三邊的騎兵比。你看,人一列列浪一樣,不緊不慢的,根本不怕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