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餐桌上好幾盤熱騰騰的菜,韓覺剛坐下去差點又站起來。
炒辣椒,炒辣椒,炒辣椒,辣椒湯……
如果不是零星能從辣椒堆中看到一些肉,韓覺就要以為同樣的辣椒,不同的炒法,就可以算是一盤新菜了。
“你以前最喜歡吃的!”老董事長活脫脫一個寵溺最疼愛孫子的爺爺,把桌上最紅的那幾盤菜移到了韓覺的前面。
那恍如來自地獄的顏色,韓覺光是看上一眼就渾身冒汗,感覺嗓子干澀,極度缺水。
韓覺看著老董事長那期待的眼神,也實在不忍說他戒辣很久了。
韓覺拿起筷子,從眼前的辣椒里挑出一小塊雞肉,吃了,咀嚼,然后對坐在身旁老董事長狠狠點了點頭,“好吃!”
老董事長心情大好,招呼大家開始吃飯,餐桌的氣氛一下子變好。除了三個鼻青臉腫的小孩,大家聊著笑著都很符合節日的氛圍。
看著韓覺默默吃得眼圈都發紅了,老董事長也很傷感。
感慨良多。
藍鯨的練習生雖說十分刻苦,一年練到頭少有休息,但到了過年也是有假期的。就算有些勤奮的孩子想加練,那也只能另找地方,因為職員都放了假,公司也進不去。
老董事長在除夕那天接到總經理的電話,說保安回公司例行檢查的時候,抓到了一個小孩。
調出監控,小孩不是小偷,背個包裹早上六點就從二樓廁所爬進來,往練習室鉆,到晚上十點又從窗戶爬出去,從放假之后的第二天開始,已經兩天了。
老董事長問孩子現在在哪。
總經理說宿舍。
老董事長有些奇怪,不是說當場抓住的么?
總經理感到有些好笑,說是,只不過韓覺把小李打倒之后逃跑了。狠是挺狠,就是智商不太高,跑回宿舍躺床上裝睡,調監控給他看,他還不承認,說那個人只是有點像他。
聽到韓覺的名字,老董事長心想難怪了。
對于那個叫韓覺的孩子,老董事長印象極深。
他第一次看到韓覺的時候,就知道那是一張就算當花瓶也能當全國最有名的花瓶的臉,這樣的小孩進到偶像界,哪怕什么都不會,也能掀起一陣腥風血雨。接著,他注意到了韓覺的眼神,發現這孩子在看他的時候,眼睛里并沒有邊上其他小孩的敬畏和敬仰,甚至有遠超那個年齡的深沉。老董事長很滿意。最近走搞笑和親切路線的孩子太多了,來個冷漠的路線保持神秘感小姑娘會吃這套。只不過,這孩子老看我肚子干嘛?
之后一段時間,忙碌的老董事長沒有關注韓覺,哪怕韓覺是通過外貌,免測唱歌跳舞直接進到公司的。
等到老董事長再次聽到韓覺的名字,是兩個月之后的事情了。
當時管理練習生的主任要韓覺剪掉那一頭長發。韓覺不肯。主任說不剪就給我滾。韓覺就一腳把對方踹倒,真的收拾東西走人了。最后是教舞蹈的楊老師發現韓覺連續兩天沒來上課,知道了這件事,趕緊去到韓覺的家里把他找回來,并且承諾不會再動他的頭發。
主任告狀告到了上級,老董事長恰好也在,很感興趣,知道這件事之后想起了韓覺這個小孩,找來資料看看情況。
他先是看了韓覺進公司之后的摸底考試視頻,發現韓覺唱歌跳舞真的哪哪都不行,除了特別能打和特別帥以外,還沒有一技之長。但老董事長相信,韓覺如果只是一個普通學員,那么一向以嚴厲無情著稱的楊老師是不會大動干戈去把韓覺找回來的。除非是私生子。
然后看下一個考核視頻,再下一個,下一個。老董事長一點點收起漫不經心的神情,他驚奇發現,韓覺的舞蹈和唱歌進步神速,每一個視頻里的表現,都要比上一個視頻里的表現要好。這種好,是肉眼可見的好。
老董事長換上了認真嚴肅的表情,一口氣看到韓覺最近的考核視頻。前后兩個月,現在和最初時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如果韓覺不是有意在一開始隱藏實力的話,只能說他的身體條件和嗓子天賦好得不得了。是老董事長他這近五十年混跡偶像界看到的屈指可數的好。
娛樂圈是金錢的游戲,資源的游戲,但也是天賦的游戲。
韓覺這塊天價璞玉在老董事長的心里排上了號,聽到有關韓覺的事,老董事長就要總經理放寬處理,擔心別趕到了其他公司去。
總經理說好。
掛電話前,老董事長又問了一句:“除夕了他怎么還住宿舍?”
總經理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過了一會兒,走到了一個地方,才對著電話講了韓覺家里的情況。
老董事長聽完之后一陣默然,然后叫上司機,去到了練習生宿舍。
老董事長帶著韓覺去公司拿門卡,允許他接下來的幾天都可以自由進出除了頂樓高管辦公的其他所有地方。
拿了門卡,少年往練習室走去,打開門,打開燈,打開音響,脫掉外套。
“現在還練?”老董事長跟在后面問少年。
現在已經快到飯點的時候了。
少年沒有回答。
藍鯨的練習生有來自國外的,有背井離鄉的,這些人過年除夕也不回去。但他們大多有朋友相伴,在夜晚有事可做,無家可歸的只有韓覺一個人。
他從來都是一個人。
老董事長看了看散落在周圍的一些廉價面包的包裝袋和牛奶盒子,又問:“你之前午飯晚飯就吃這些?”
“不然呢?”少年反問一句,自顧自地開始了熱身。
老董事長看著韓覺丟在一旁的破舊薄衫,再看了看時間,走過去按掉音響,說:“先停一下,我們去吃晚飯。”
少年不滿地注視著老人。
老董事長臉皮很厚,攬著韓覺,拿上外套,關上音響,關上燈,關上門,就帶著韓覺去了公司外面。
“去哪里吃。”少年問。
“我家。”老董事長半真半假道。
少年直接轉身,要回練習室。
老董事長拉住少年,說開玩笑的,是去邊上一家餐廳。
走在年味最濃的夜晚,老董事長對著身邊的少年,絮絮叨叨地說公司周邊有什么什么有名的店,有一家是外國人開的,過年也在,里面有一道菜特別好吃,他已經好久沒去了。
少年默不作聲地聽著,把口水聲咽得十分隱蔽。
由于經濟水平的限制,那些店他只聽過沒去過,以前借到的錢也只夠房租和日常溫飽,如果沒人請他,他自己是不肯在滿足口腹之欲這方面多浪費錢的。
“這頭發這么長不難受?”老董事長走在韓覺身邊,拈起一撮頭發。
少年猛地撇頭,一個撤步拉開了距離,惡狠狠盯著老董事長,感覺自己受到了冒犯和挑釁。
沒了家人,也就意味著沒了家教,韓覺所有安生立命的準則都來自電影和在社會上摸索,比如想要不被人欺負,你如果給了我一下,我就一定要還你一下。
少年看了看老人的頭發和肚皮,想了半秒,擔心搞出人命,但又滅不了心頭怒火,于是目光下移,猛地一掌拍在老董事長圓滾滾的肚皮上。
“咚!”一種類似拍西瓜的悶響傳來。
后面的司機兼保鏢一下子沖了上來。
少年收手,看著老董事長皺眉倒吸冷氣的神情,心里竟有些不愿承認的忐忑。少年退后幾步,做好了被眼前這個老人趕出去的心理準備。只要老人一開口要他走,他絕對就一言不發地走掉,頭也不回,反正本來就是這老頭莫名其妙把我接過來的,走就走,我也不稀罕留下來……
但老董事長只是摸了摸肚皮,一臉恍然大悟:“難怪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就盯著我肚皮,原來是想拍我。”
少年滿頭霧水,方寸大亂,不知該怎么應對。
“我以前也很瘦的,”老董事長摸著肚皮感慨,“人好看,舞跳得也很好。”
少年嗤之以鼻。
“你天賦很好。”
“我知道。”
“你以后想當什么?”
“不想跟你說。”
“為什么?”老董事長笑呵呵地問。
韓覺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就是不想說。”
“那以后你想說了再說。”
“沒有以后。”韓覺嘟囔了一句。
老董事長笑著摸了摸韓覺的頭。
韓覺一下拍開,然后報復性地拍回老董事長的肚皮。只不過這次輕了很多。
老董事長胖呵呵一笑,挑釁似地又伸手去摸韓覺的頭,韓覺面無表情地握起了拳頭,老董事長連忙擺著手“不摸了不摸了不摸了”。
那天老董事長和韓覺在一家泰國餐廳吃了晚飯。也是大飯。是時隔好幾年不是一個人吃的大飯。
老董事長問韓覺吃完覺得怎么樣。
席間一直在狼吞虎咽的韓覺擦擦嘴,說很一般,不辣。
老董事長后來帶著韓覺去買了新鞋和新衣服。因為是除夕,不僅大商場統統關門,一些服裝門店也關了門。最后衣服和鞋子是在搞促銷的夜市買到的。即便都很普通,但韓覺已經十分滿意了。韓覺的滿意當然不會表現在臉上。他穿著羽絨服踩著球鞋一臉淡定,但走在街上的時候格外小心,臟的地方不肯去踩,有人拿著食物迎面走來他就遠遠繞開。
老董事長和韓覺在公司樓下道別。
“你別練太晚了,去吧。”老董事長最后摸了摸少年的頭發,摸完就趕緊跑路。
韓覺動了動腳步最終還是沒有追上去打回來,目送著老董事長笨拙地上了車,韓覺就轉身往公司里去,穿著新鞋,腳步格外輕快。
老董事長從車里拿了個紅包,然后塞進一千塊,就準備上樓去給韓覺作壓歲錢。
站在練習室門口,老董事長感覺出了里面聲音開得很開。
打開門,就看到韓覺一邊跳著舞一邊嚎啕大哭,跳兩下就要停下來擦擦眼淚。
音樂嘣嘣嘣特別響,但老董事長還是聽到了韓覺在音樂中哭得很大聲。
老董事長默默關上了門,回到了車上。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
在后來的日子,少年去剪了頭發。
擁有了門卡的他不用再爬窗了,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保安小李的憤怒目光中,從正門進去。
后來假期結束,練習生和員工回到公司。
韓覺的加練愈發勤奮,進步越來越大。
老董事長偶爾也會帶韓覺去吃飯,添置衣物。
韓覺搶了別人的錢,嘴硬說借,老董事長就告訴他不立下欠條,就不能算借。一旦立下字條,就一定要還。教韓覺信守承諾。
每逢韓覺又把人給打了,老董事長就把他叫到辦公室,罰他寫檢討,看書靜心。教韓覺暴力是效率低下的解決手段。
但韓覺的馴化難度極高,沒這么容易搞定。
要他看書,他就把書看著看著就往胸前一蓋,腦袋一歪,迷迷糊糊睡著去。導致他最后喜歡上了在沙發睡覺的感覺,經常中午跑董事長辦公室睡午覺。有時來巧了還能蹭到食堂送上來的小灶飯菜。
要他打欠條不需向人借錢,他就把自己當雇傭兵,幫對方做一件事來獲得報酬。
韓覺不愛聽這些大道理小道理,但他并不討厭講道理的這個老人。
他甚至十分迷戀這種做了錯事之后被管教、被斥責的感覺,這表明有人是在意他的。
到了第二個除夕,老董事長依然把韓覺從公司里帶出來,一起去吃飯。
韓覺問去哪里吃。
老董事長說家里。
韓覺這次沒有吭聲,也沒有跑。
到了老董事長的家里,韓覺就默默吃飯,默默聽老董事長介紹著他的家,默默地搶過他討厭的小孩的紅包,默默地享受著偷來片刻的溫馨。
韓覺后來每個除夕都會跟到老董事長的家里吃大飯,但每次飯吃完他就離開,從來不會留宿。
“今天也不住啊?”老董事長語氣里滿是失落。
遠處一些煙花炸響的聲音,那是心急的人在正月初一來臨之前就放響了煙火。
“住就不住了。”韓覺笑著回答。
小周的車子停在了別墅門外,小周下車跟老董事長問了聲春節快樂,然后幫著韓覺來提大包小包的東西。
來的時候拿著兩幅畫一盒茶葉,走的時候拿了書法名家的字帖,名家的雕塑,一套價值不菲的大師陶瓷餐具,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
韓覺艱難地吃完了大飯之后,跟大家一起看了春晚,一起看相聲,小品,一起聽音樂,一起聊天。當時氣氛很好,韓覺就算提出住宿必然會受到歡迎。
但韓覺甚至沒等到跨年,就提出要走了。
大家挽留他住宿,韓覺說不了。因為他覺得今天收獲的這些已經足夠多了。再多就貪心了。
人一貪心,就很容易最后什么都沒有。
前身唯一一次貪心,讓他失去了一切。
他不能失去。
“老爺子,那我們先走了。”韓覺關上汽車后備箱。
“去吧,路上小心點,不要跟那個章耀輝一樣毛毛躁躁。”老董事長點著拐杖,要小周注意點開車。
韓覺笑著打開車門,停了兩秒,跑到老董事長身邊,抱住了他那瘦弱的身體。
老董事長笑得開心,反手抱了抱韓覺。
“老爺子春節快樂,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