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什么……”
南冥卻不再說話。
他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崩潰的人,準確地說,是看著他體內孕育的兩枚魔種。
貪婪,嫉妒,憤怒,恐懼,絕望……
龐大的負面情緒在萬七的心神交織,被那虛幻的魔種如饑似渴地吸取著,它們在蠕動,一鼓一鼓,似乎下一刻就要爆裂開來。
命運書能夠書寫凡人的命運,但卻不能直接操控他們的心神。它只是替人們做選擇,左右他們的行動,并且在能力范圍內,憑空生出所需的事物。
南冥可以用它把一個人寫死,不過這個人是充滿恐懼,還是樂呵呵地去死,他就管不著了。
它與之前南冥使用過的縮小燈一樣,屬于超脫規則的奇物。
也是一件極有趣的玩具。
它的好玩之處在于,既能賦予命運,也能奪去命運。就像積木一樣,將其堆砌成自己想要的形狀時很有成就感,完后再把它推倒,又能收獲一份破壞的樂趣。
南冥現在就翻開它,卻沒有提筆,而是捏起一張書頁。
——喀嚓。
沿著封線撕了下來。
萬七驚愕地抬頭,就在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但是身體依舊完好,修為也沒有變化……他猛地想起了什么,臉色劇變地沖出門去。
不一會兒,他跌跌撞撞地沖了回來:“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把她還給我……把蓮兒還給我!!”
他似乎已失了理智,雙手直撲上來扼住南冥的脖子,如惡鬼般扭曲的臉上,不自覺流下兩行淚來。
“蓮兒是誰?”
南冥不為所動,只是又撕下一頁。
萬七的動作倏然頓住了。他的表情怔怔發愣,腦海中掠過一片空白,木然地喃喃自語:“是……蓮兒……是誰?”
手撫上臉頰,觸到一片濕潤。
奇怪,自己為什么哭了?
而下一刻,隨著又一頁書紙被撕去,萬七感到自己的體內一陣空虛,神通境巔峰的修為竟在瞬間倒退回初入神通之時。
他頓時想了起來——
“不,不!你在干什么?”
他心中升起一股深切的恐懼,驟然得到又驟然失去的巨大落差,讓他整個人不自覺地顫栗起來。
萬七撲上來,死死抱住南冥的手,阻止他進一步的撕書。
然而那雙手動作依舊,慢條斯理,穩定而一絲不茍地逐頁撕掉。而隨著書頁一張張脫落,萬七的修為也一步步下降,凡是命運書賦予他的,都一點點被奪走。
“啊啊——”
萬七發出一聲竭斯底里的嘶吼,身體肉眼可見地逐漸變得枯槁,兩眼無神,佝僂著背,雙手無力下垂。他突然開始瘋狂撕扯自己的頭發,喉頭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在笑,又像在嚎啕大哭。
他似乎已預見到自己的命運,卻遠未準備好去接受。
“如果……我求你……能不能放過我?不要拿走……還給我……”
說著說著,萬七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最終變成了聽不清的囁嚅。
他的心也漸漸沉下去。
因為他讀懂了南冥看自己的眼神——無悲無喜,無嗔無怒,就像在看一只滑稽的猴子,興致勃勃的目光下,隱藏著令人戰栗的淡漠。
這是魔的眼神!
萬七心如死灰地垂下頭。
兩股交纏的詭異氣息,從他的靈臺上升起,像是破繭而出的蝶。
那是肉眼無法捕捉的存在。
它們甫一脫出,就仿佛抽走了這個人所有的精氣神,而兩者的形態卻愈發凝實,薄如蟬翼的翅膀上勾勒出晦澀的紋。
南冥抬手抓住一只。
另一只卻靈活地繞過他的手指,直奔他額上靈臺。
虛幻的形體一下子沒入,轉眼又如水入油鍋般濺了出來,瘋狂地往遠處逃去。
“倏!”
南冥一口氣把它吸進嘴里,嘗了嘗,沒什么味道。
然后他又看向手上這只。
它正在瘋狂掙扎,翅膀撲扇成一片幻影,并傳遞出憤怒的信息。
翻譯成人話,大概是:“放開我!你這個不知死活的蟲子!你會后悔的,天魔大人不會放過你……”
“天魔?”
“你完了!你完了!等這個世界被我們攻破的那天,你的靈魂會被撕扯成碎片!”
自稱天魔的小蝴蝶尖叫著。
南冥摸了摸下巴,好久沒聽到有人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了,上一個這樣說的家伙,好像已經成了他收藏品的一部分……這只蝴蝶,不如做成標本吧?
他的指尖輕輕摩挲,碾碎了蝴蝶的一邊翅膀。
“說說你們天魔吧。”
“啊!你這個該死的……可惡的……我……我說……”
存在受到根本的威脅,它不得不屈辱地低頭,收起了囂張氣焰。
天魔是游離于界外的奇異存在,以生靈的負面情緒為食,最擅長亂人心智,勾起人心底暗藏的魔念。
因為它們虛無的特性,可以穿越虛空,自由往來于諸天萬界,到處覓食。
而這個世界,就是天魔們看中的獵場。
按照它的說法,這里的人從未見過天魔的存在,也根本不懂得如何抵御,甚至入魔后功力大漲還很興奮,簡直像一個毫不設防的寶庫。
哪怕像它這樣的小嘍啰,也能將一個修為高深的人玩弄于鼓掌間。
而在它之上,還有大天魔,天魔主,以及天魔帝君的存在,論操弄人心的手段和能力,何止比它強上百倍。
若非世界是封閉的,尋常天魔進不來,只有未曾孵化的魔種能植入人心欲念之中,這樣的好地方早就被瓜分了,也輪不到它來覓食。
它只是一個探路的前鋒。
七大天魔主散播魔種,孵化出來的天魔崽子,在吸干孕育自身的宿體后,還能繼續尋找下一個宿體,發展壯大。到了一定程度,它們就會互相吞噬融合,晉級為大天魔,然后打開世界通道,讓源源不絕的天魔魚貫而入。
——享受一場最后的盛宴。
“你們這個世界,是一個超脫者創造的。”
說到超脫者,天魔顯得有些敬畏,那是它們食譜外的存在,“超脫者隕落了,世界本應隨之消亡,鬼知道為什么它還在……不過也離死不遠了,黃泉之流被截斷,輪回崩壞,你以為你們還能活多久?”
聞言,南冥挑了挑眉頭,這個世界要完了嗎?
難怪總覺得構成世界基本的規則有些不穩定,天道也比較慫。
不過,爛船尚有三斤釘,距離徹底的崩潰,應該還要一段很長的時間。
他看著手里的天魔。
這種東西,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就是塊雞肋。
他張嘴從腹中世界取出另一本更厚的書,把天魔放入一頁空白紙上。
“喂喂,你要干什么?住手!快住手……唔唔……唔……”
拼命掙扎的翅膀被貼在書頁上,猶如落入水中的蟲子,瞬間不能動彈。
“天魔主不會放過你的!!”
啪。
書頁一合,它被夾扁成薄薄的一片兒,半透明的紋路,像樹葉的脈絡一樣清晰。
一只漂亮的蝴蝶標本。
可惜翅膀只剩半邊。
南冥有些遺憾。想起它說的大天魔、天魔主和天魔帝君,心中升起一絲期待。
但愿它們不要食言,早日來填充自己的收藏。
南冥與天魔的一切交流,用的并非語言。
所以,近在咫尺的萬七是聽不見,也看不到發生了什么。
他只看到南冥又一次拿起命運書,執筆開始寫些什么。
而腦子忽然變得昏沉,不知不覺便渾渾噩噩地走出門去……
次日。
藥府的后山多了一個瘋瘋癲癲的人影。他衣衫襤褸,頭發披散,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時而嬉笑,時而哭叫,口中絮絮叨叨地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
萬七瘋了。
有人說,他是強行沖擊入圣境,走火入魔;也有人說,他是修煉了禁忌的魔功,所以才短短時間內修為飛漲,最終落得如此下場。
幾位府尊派人把他擒住,禁錮在牢獄中。
學宮中戒嚴三月,搜查魔功,無果。反而發現了幾名勾結邪派的弟子,一一逐出門墻。
隨后此事不了了之。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件盛事吸引了去。
十年一度的學宮武會,即將拉開帷幕。
……
……
竹舍的后院中。
南冥手握一柄竹劍,站著一動不動。
他已這樣站了兩個時辰。
從午時的烈陽當空,到此刻的日漸西沉,昏黃色的夕陽沒入云層,天變得黑沉。
“要下雨啦。”
阮小枝撐了一把傘,但是無法靠近。
南冥只是站著不動,卻仿佛有一股沉凝的氣場,把所有人都隔絕在外。
起風了。
風初始是輕緩的,逐漸變得喧囂,呼嘯著刮過竹林,像一只肆無忌憚的大手,狂暴地撕扯著人們的衣衫。
阮小枝手中的傘沒拿穩,一瞬間就吹上了天。
她顧不上撿,只是擔心地看著南冥,看著風把他的衣角刮得獵獵作響。
心中其實是有些埋怨:公子總是如此,從來不顧惜自己的身體。雖說養了大半年,已不如初時那般虛弱,可也不能隨便糟踐呀!
她正想著要不要把他強行架回去,這時忽感到眼前一花。
風聲驟然停了……
下一個剎那,風又重新流動起來,讓她懷疑之前是否產生了幻覺。
“咔嚓。”
輕微脆響,阮小枝循聲望去。
只見南冥手中的竹劍已然斷落,只剩下光禿禿的半截。
她看不清發生了什么,只覺得那斷裂的竹劍上,有什么刺得她眼睛生疼。
——是劍氣嗎?
“嘩!!”
大雨傾盆而下,粒大如豆,噼里啪啦地打在竹葉上,霎時把它們都打蔫。
南冥忽將竹劍一拋,磅礴的無形劍意破體而出。
落在他方圓百米的雨滴,驟然一頓,隨即緩慢旋動起來,化作無數凌厲的水劍,將竹劍擊了個粉碎。
“啪!”
不知為何,天地間倏然一清,風雨都淡了下來。
阮小枝眨巴著眼睛,看著緩緩轉過身的南冥,總覺得他似乎有哪里不同了,可具體是哪里,卻也說不上來。
“公子?”
“回去吧。”
南冥揮了揮手,嘴角銜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看見他笑,阮小枝的心情也莫名地輕快起來,笑道:“公子可是又練成了什么新招式?看著好像很厲害……”
“是自創了一招劍法。”
南冥說著豎起一指,指尖吞吐著無形劍意,凜冽凌厲,讓人忍不住避開目光。
他說道,“我如今體虛氣弱,難以運轉靈力,催動劍氣……這是劍意,由意念催發,不受靈罡護甲所阻,直接攻擊心神,傷人于無形,殺傷力比一般劍招有過之而無不及。”
阮小枝聽得似懂非懂,反正很厲害就是了:“那這招叫什么名字?”
“魂歸去來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