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發老者心中狂喜。
灰白色的神魂藏在水中,無聲無息地靠近那一葉輕舟。
輕舟上的白發男子似乎毫無察覺,仍目不斜視地望向前方,身姿如磐石巋然。
直到,那神魂穿過舟底,倏然沒入他的腳心。
他這才似有所覺般,垂下目光,不在意地看了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不小心落在自己身上的蚱蜢。
并沒有立刻殺死。
“這是什么地方?”
“我的體內。”
“你的體……不對,你是誰?!”
“我叫南冥。”
南冥?
鶴發老者琢磨了一下,總覺得這名字聽來有些耳熟。
但也只是有些,他并不記得在哪里聽說過,而且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現在到底是什么狀況?他不是在奪舍一個落單的年輕修士嗎?
怎么忽然進來了一個黑咕隆咚的地方?
難道……
他想到一個可怕的猜測,這年輕人難道是個裝嫩的老妖怪,收斂起通天修為,讓他也看走了眼,如今不過是在戲耍自己?!
“前輩?”
他顫聲試探著叫道。
然后就聽得淡淡的一聲“嗯”。
“……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前輩天顏,萬望恕罪!”老者的神魂立刻認慫。
越是修行到高處的人,越是惜命。
尤其是像老者這樣的邪修,本來行事百無禁忌,若能保住一命,下跪求饒的事兒又算得了什么。
哪怕面子上過不去,最多暗暗記在心里,日后修為高了再殺回去。
到時候成王敗寇,誰也不敢說半句不是……
然而。
認慫的話說出去,卻反而沒有了回音。
老者心里浮起強烈的不安,再度求饒:“前輩!小人只為求一線生機,絕對無意冒犯,求求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把小人當作一個屁放了,可好?”
依然沒有回音。
“……求前輩放我一命,小的來世愿做牛做馬,也會報答前輩的大恩大德!”
“做牛做馬?”
南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這句話有些意思,曾經也有人對自己這么說過。
上一個這么說的人,后來竟然反悔了。
害他特意跑了一趟黃泉,把那家伙的真靈撈回來,塞到一匹馬身上,才算是完成了這個愿望。
——說什么做牛做馬,都是騙人的。
“前……前輩?”
“嗯。”
南冥懶懶地應了一聲。他挺喜歡這個稱呼,不介意多聽幾遍。
這讓他有一種入戲的感覺。
但是,這種不置可否的態度卻讓老者心如貓抓,坐立不安。
他戰戰兢兢說道:“不知前輩要如何才能放過我,若有什么要求,小的一定照辦!只求前輩息怒,不要計較小的冒犯……”
“不聊天了,到了。”
老者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隨后無邊的黑暗涌來,瞬間淹沒了他的神魂,連最后一絲真靈都融化在不可名狀的恐怖中,沒有了輪回的機會。
而那輕舟卻正駛入一處溶洞。
入口極狹,如巨人操斧在山壁上劈開的一道細縫,又高又窄,里面黑幽幽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久后,地勢豁然開朗。
河流一路往下,水勢愈發平緩,匯入一條寬闊的地下暗河。
鐘乳倒掛,奇石嶙峋。
不知行駛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現火光。
是昏黃的磷火,像幽靈一樣,安靜地漂浮在水面上。
輕舟撥水而過。
南冥摸出一個小本,就著火光,把鶴發老者臨死前求饒的臺詞摘錄下來,認真記在本上。
不積跬步,何以至千里。
不積小流,何以成江海。
演技,就是在這平時一點一滴的積累中,慢慢提升起來的……
“鐺鐺!”
身側忽有人敲響銅鑼,輕舟被攔下來。
他才回過神來,發現是地方到了。
只見,前方有塊石碑,上面篆著兩個刀刻斧鑿般有力的大字——“鬼集”。
其跡暗紅,書法邪魅狷狂。
旁邊有手遞上,南冥拋出一把靈元,看也不看,便繼續前行。
他如今家資甚闊……
“嘿,白頭發的小子。”
舟行水面中,兩側巖壁的棧道上有人吆喝,“從外面回來了,又弄了不少靈元吧!有沒興趣來瞧瞧我這攤位,可都是好東西……”
輕舟卻沒有停留。
所謂鬼集,自然是賣東西的。
之所以要建在地下,只因賣的大多是見不得光的東西。
也就是黑市。
不過,這里只算是鬼集的外圍,離門口沒有多遠。在外圍賣東西的,沒有店面,只能擺攤,賣的貨色也很一般。
輕舟繼續往前,上方忽然漏下一線天光,穿過塵霧,透入幽暗的水中。
這是一條極深的裂谷,暗河兩側是望不到頂的千仞絕壁,壁上開鑿出一個個洞窟,掛上牌匾,鋪上貨物,便是鬼集內部的店面。
輕舟停在一個較低的店面前,南冥一躍而上,落足無聲。
里面傳來打鐵似的聲音,當他走進去時,那鐵匠似乎并未反應過來,仍有一下沒一下地掄動鐵錘。
另一只手抓著酒囊,“咕嚕咕嚕”地直往喉頭里灌。
末了,還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酒入愁腸,愁更愁。”
南冥說了一句。
鐵匠像是嗆到了一般,猛地咳嗽起來。他抬起頭,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的臉上,雙眼竟然已被挖去,只剩兩個空洞。
他是個瞎子。
“咳咳……咳咳咳……你回來了?”
“回來了。”
“找到什么沒有?”
“沒有。”
鐵匠沉默了一下,安慰道:“別著急。你還有很多時間,不像我這個老鬼,已經沒幾年好活了。總有一天,你會都想起來的……”
“徐老鬼,”南冥忽然問道,“你覺得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你?”
那人又打了個酒嗝,身體開始有些搖晃,“你問一個瞎子這種問題,不覺得好笑嗎?哈哈哈哈……嗝!”
“不用眼睛,用你的心去看。”
徐老鬼不說話了。
不一會兒,打鼾的聲音響起,他竟是站著睡了過去。
“透支壽命,神魂受損,你……肯定干過什么逆天之事……居然,還能不死,修為也沒損失,只是……丟了一些記憶……”
醉漢的嘴里仿佛迷迷糊糊地說著夢話,“天道待你甚厚!”
“你醉了。”
南冥伸出手指,輕輕一戳,徐老鬼的身體便如山倒下,趴在地上打起呼嚕來。
這回是真的睡了。
他從徐老鬼身上跨過,扭開石壁的暗門,走進一個石室內。
室內有桌,有床,還有一把劍。
血紅的離恨劍。
它被筆直地插在地上,劍尖僅沒入石中一點,周圍卻涂著一圈暗紅色的血跡,像牢籠一樣把它圈起。
這血還是活的,留有南冥的一絲意識,讓它不至于蝕穿整個地底。
看見南冥進來,這劍發出一聲嗡鳴,開始輕輕顫抖。
整整五年。
它已經被“罰站”在這里整整五年了。
自從五年前,徐老鬼無意中把南冥從暗河里撈出來,并帶回了鬼集。它就被扔在這個封閉的石室中,無人問津。
作為一把絕世的利刃,不能廝殺飲血,是極悲憤的事情。
然而,一把血劍實在太過顯眼,它又死活不肯藏入體內,南冥便把它放在這里。也不擔心被徐老鬼發現,因為那人是個真正的瞎子,修為盡失,連神念都放不出來。
鬼集是個見不得光的地方。
來到這里的人,哪個沒有點兒說不出來的故事。
對于徐老鬼背后的故事,或者說事故,他并無意探究。在鬼集中,探究別人的過去,是一件大忌。
鬼集的統治者,是一個叫做氓山鬼圣的至圣境大能,傳說距離太虛就差臨門一腳。
進入鬼集,便意味著受到鬼圣的庇護。
在門口交納一次入門費,只夠在這里呆上一月,下個月便要翻倍,再下個月再翻倍……除非像徐老鬼這樣,在里面開一個店面,每月只要按時繳租,就不會被趕出去。
南冥倒很喜歡這里。
因為,這里什么人都有,是個取材的好地方。
他走過去,把顫鳴的血劍拔起,隨手塞入一個剛打造好的劍鞘里。然后挎在腰間帶走。
十年過去,他是該出現了。
外面似乎有些喧鬧,南冥走出去,看見許多人一窩蜂地往鬼集深處飛去,像是餓虎搶食一般。
于是隨手抓了個人來問:“發生什么事了?”
“你誰啊?放開我!”
“不說算了。”
南冥“喀嚓”扭斷他的脖子,又抓來旁邊另一個人,“能不能告訴我,前面發生什么事了?”
他的語氣很溫和。
被他抓在手里的人,卻冷得牙關直打戰,如竹筒倒豆子般快速說道:“有人偷了黑蝠王養的那頭地龍獸的蛋,要拿到鬼集大會上賣!現在那邊打起來了!”
“黑蝠王?”
“是的是的,他是個很厲害的邪修,有神通境的大修為!竟然有人敢偷他的東西,真是吃了狼心豹子膽了!我知道的就這么多,前輩,我可以走了嗎?”
南冥隨手扔掉這人,也駕舟向前而去。
還未到得近處,就見前方人群一陣涌動,分散開來。兩道身影一前一后破水而出,追逐著沖向這邊。
“豎子!你今日休想生離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