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確實是個很奇怪的人。
這使得歷史上,對于他的評價,幾乎是兩個極端。
一方面,在大臣們眼里,這人的名聲,其實和當初的方繼藩也好不到哪里去,純屬人渣。
可另一方面,一場擊敗當時歷史上著名大戰,卻一下子卻使人對這個明武宗,有些犯迷糊了。
大同之戰,韃靼部崛起的草原雄主虎視眈眈,而明武宗居然能指揮若定,將其擊潰,這……實在令人大跌眼鏡。
幾乎可以想象,為了這一場大戰,朱厚照花費多少精力在準備功課,沒有人天生就是英雄,也沒有人敢說自己,不需任何的經驗,就可以擊敗當時草原上,幾乎百戰百勝的一代雄主。
因而,任何人都可以想象,為了這一戰,朱厚照勢必在半生,花費了無數的心血,去不斷的修訂作戰計劃,去了解大明的軍制,去熟悉周邊駐軍的狀態,甚至,他遠在京師,已摸透了邊鎮上,每一個將軍的好壞。
這都需無數的積累,花費無數的時間,很多時候,叱咤沙場,不過是數日的榮耀,可在這榮耀的背后,卻是十年如一日的苦功。
因此,方繼藩不得不承認,朱厚照是個極聰明,卻非常有忍耐力,堅定而執著的人。
他認準了一件事,后宮的佳麗三千,不能磨滅的他的心志,大臣們的苦勸,也無法動搖他的決心,他可以為一件事,花費一生的努力,他有著極大的遠見,認為朝廷對瓦剌部的仇恨,勢必會導致韃靼部的崛起,一旦不能給予韃靼部重創,遲早有一天,大明將會付出沉重的代價。
他勢必會有一種超強的忍耐力,他可能可以對著輿圖,一呆就是一天的時間,可能為了熟悉邊鎮的將軍,以及各部的兵力部署,可以來回翻看無數來自邊鎮的資料,以至廢寢忘食的地步。
就如……他在西山書院所做的那樣。
他這并不是愚蠢,只是單純的固執。
居然……被這小子看穿了。
方繼藩心里苦笑,卻依舊保持著微笑,然后,矢口否認。
朱厚照卻不以為意,似乎沒有因為方繼藩的否認,而有什么情緒波動,他笑了:“無論你是什么人,這都不打緊,你是老方,我是小朱秀才,咱們是兄弟呢。不過……你為啥要養豬,你這啥意思,我總覺得,你故意埋汰我。”
一說到養豬的事,朱厚照便開始唧唧哼哼起來,方繼藩覺得他像小豬佩奇。
既然太子殿下都交了心,方繼藩便不得不乖乖說出自己的想法了:“殿下,屯田的目的是為了什么?”
“人人有飯吃。”
方繼藩笑了笑:“可將來,若是糧食大量的增產,人人都有了飯吃呢?”
“……”朱厚照歪著頭,開始瞎琢磨。
眼看著暖閣要到了,方繼藩告訴他答案:“那么,人要吃肉,總不能當真吃一輩子土豆泥吧,無論是牛羊,都不適合圈養,出肉率太低了,將來我們會有許多的余糧,有了余糧,可以將其轉化為肉,人吃了肉,才會有強壯的體魄,有了強壯的體魄,才是大明未來的根本啊。”
“你的意思是……為咱們將來橫掃大漠……”朱厚照眼睛發光。
方繼藩笑吟吟的看著朱厚照:“文景之治之后,才會有武皇帝橫掃匈奴,若無文景之治,哪里來的霍去病呢?一個冠軍候的背后,是堆積如山的糧草,是數不盡的強壯漢軍啊。”
“殿下將臣當做兄弟,臣也視殿下為手足,這句話是臣掏心窩子的話,真的,可以用人格擔保。”方繼藩很真誠的樣子,眼里真情流露。
朱厚照背著手,饒有興趣起來:“你繼續說下去,來來來,且先別去見父皇了,你我惺惺相惜,先尋個地方好好說。”
“這個……不好吧。”
朱厚照興沖沖道:“朝聞道、夕死可矣,讀書人不都這樣說嗎?”
尋了一處殿廊,方繼藩繼續道:“那么殿下,而今,天降異象,我大明為這怪異的天象,已是疲憊不堪,不知出現了多少流民,這是為何?糧食減產,吃不上飯了啊。人吃不上飯,就要另謀出路,朝廷在謀出路,流民們也在求生,若是朝廷不賑濟他們,他們不得已,只能反。”
“那么大漠中呢?韃靼部的小王子,前些年,一直對我大明秋毫無犯,可是今年,為何突襲錦州?這是因為,大明缺糧,天下各處,都在缺糧,這天下萬方之地,無論哪一個君主,哪一個國家、部族,在這怪異的天象之下,都在謀取出路,人……都是逼出來的,沒了糧,就要殺,就要搶,這天下,早已進入了多事之秋了。”
“因而,臣在西山,折騰紅薯,折騰土豆,折騰這豬,其實……就是在為那一日,做萬全的準備,自前些年,氣象開始發生變化開始,大明想要安社稷,萬萬的百姓想要活下去,都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養豬,就是生肉,有了肉,百姓們才不會孱弱,才可強壯體魄……殿下明白臣的意思了嗎?”
朱厚照頷首點頭。
“然后呢?”
方繼藩想了想,沒有繼續說下去。
因為接下來的話,還是慢慢順應發展吧,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
那些號稱穿越的人,回到了古代,便嗷嗷叫著要發展工商的,或是要殖民天下的主角,方繼藩是懶得搭理的。
歷史之中,這里生活的軍民百姓,每一個,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有血有肉,你連飯都讓他們吃不飽,一家人只有一條褲子見客,精耕細作都來不及,你還敢將大量的勞動力調配到工商中去,嫌自己死的不夠快不成?
我方某人就算有腦殘,尚且還知道,在這個時代,朝廷重農輕商,表面上,是有一套可笑頑固的理論支撐,可實際上呢,卻是最佳的選擇,物產不豐富,卻擁有大量人口,畝產產量率如此低下的時代,任何一個能耕地的勞動力,都是寶貴的,誰都知道,工商能產生利潤,古人們不傻,也知道同樣一塊田,種植桑樹,養蠶生絲,產出絲綢,這絲綢的價格,比之種糧,要高昂十倍百倍,可你有再多錢,絲綢織出再多,有什么用?這可是一片習慣性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土地,任何一個統治群體,也維持不了三百年以上的統治,沒有高產的糧食,沒有豐富的肉食供應,貿然玩這個,是找死。
至于動輒要吊打天下,按著天下萬國在地上摩擦的人,那也忽視了社會的主要問題。
軍民百姓們想著吃飽飯,不想餓肚子,他們想安安生生的過日子,想要一身的氣力,養活一家老小,憑什么就要九死一生,跟著你深入大漠去效仿秦皇漢武?就為了熱血激昂一下,喊一句大漢威武,他們有啥好處?得到一片不毛之地,然后呢?
滿朝的文武,包括了弘治皇帝,沒一個人是傻子,滿天下的士紳和讀書人們,也沒一個人是傻子,他們羈縻周邊的部族,他們用朝貢的制度,維持天朝上國的體面,本質上,不是因為恐懼戰爭,而是因為……他們找不到戰爭的理由。
朱厚照是一個生錯了時代的人。
或者說,當前的生產體系,根本容不下這樣的太子,也容不下未來的天子。
社會必須一步步的發展,先有高產的糧食作為祭奠,接著必須要保證大漠之中,也有產出,要讓人看到,原來,在那荒蕪之地,竟也可以從地里生出糧食,人們才肯趨之若鶩,要讓人知道,在那汪洋之中,可以貨物數之不盡的奇珍異寶,人們才愿下海,無懼于風暴。
方繼藩凝視著朱厚照:“殿下只需明白,當今之世,要出霍去病,得先養豬。”
朱厚照看著方繼藩,有一種這個家伙仿佛在騙我的感覺。
最終,他樂了:“信你一次!”
暖閣里。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漸消失。
就在半個時辰之前,就已有人奏報,說是太子和新建伯入宮。
他還樂呵呵的,可左等右等,他心里計算,這個時間,都已足夠從午門到暖閣里打幾個來回了吧。
那逆子……
又做什么了?
弘治皇帝面上陰云密布。
終于,有宦官快步進來:“陛下,太子與新建伯覲見。”
“進來。”
朱厚照和方繼藩一前一后入暖閣,朱厚照下意識的,擺出可憐巴巴的模樣。
方繼藩心里感慨,果然,狗改不了吃啊。
“兒臣見過父皇。”
“臣……”
弘治皇帝擺擺手,他本是想發怒的,可是看了朱厚照和方繼藩,氣卻是消了。
這兩個家伙,看上去吃了不少苦頭,又黑又瘦,方繼藩還好一些,朱厚照就慘了,像是一下子,年長了幾歲。
弘治皇帝目光溫柔了一些:“來人,賜坐。”
第五章送到,呼,長長松一口氣,又可以睡覺了,開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