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與不懂,都沒什么關系。
片刻之后,朱厚照便到了榜下。
他愛湊熱鬧,雖是短須亂糟糟的,渾身滿是油污,身后跟著七八個匠人。
看著榜,朱厚照一知半解,耐心聽人敘述。
大抵……算是懵懵懂懂的明白了。
“發現了什么,就可以投稿,投稿了可以做大院士,大院士是幾品官?”
“不算官呀,只是西山書院內部的頭銜,有了頭銜便可受書院的聘任,周刊賣得好,還有稿酬?甚至,將來有人引用了文章,也有銀子?”
朱厚照瞇著眼。
老方在搞什么名堂。
大抵,他算是明白了一些什么。
于是朱厚照冷笑,這有何難。
只幾日時間,許多投稿就來了。
五花八門的都有,方繼藩看著腦袋疼。
畢竟,許多人,壓根對于論文沒有多少概念,此時,也沒有論文的模板,大家都是由著性子,自顧自的來。
如此一來,各種亂七八糟的文字就出現了,以至于,方繼藩看了一篇文章,說了老半天,懵了,不知啥意思……
方繼藩忙是尋找下頭的署名,恨不得立即將此人抓來,狠狠痛打一頓,以解心頭之恨。
不過……也未必都是人渣。
至少,有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卻是被方繼藩發掘了出來——人體之中,有細蟲。
方繼藩頭皮發麻。
細蟲……細菌?
方繼藩認真看這文章,該文章的作者,自稱自己曾觀察過肉的腐爛過程,在一個完全沒有蒼蠅和蚊子的環境里,將肉放置在玻璃瓶中,而這腐肉,慢慢的變化,其根本原因,可能就是細蟲的原因。
于是他開始嘗試著,截住放大鏡來觀察,只可惜,放大鏡并不能觀察到這些細蟲的存在,不過……此人沒有放棄,而是繼續尋磨制玻璃的匠人,竟是將兩片透鏡結合一起,竟放大了放大鏡的倍數,雖然,他依舊沒有觀察到細蟲,可他決心用兩塊熟肉進行試驗,最終的結果發現,肉質的腐爛,與外界的環境無關,哪怕是在沒有外界環境的情況之下,熟肉,依舊還會腐爛。
他認為肉的敗壞,一定和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有關……
在這個時代,總不乏有各種奇思妙想的人。
方繼藩看了此人的署名……叫張森,名字很普通,方繼藩對其,也沒有多大的印象。
此人是醫學院的學生,很不起眼。
他堅持認為,人在受傷之后,之所以傷口會腐爛,定是和細蟲有關,而用酒精之類的消毒,定是因為酒精可能可以消滅這些細蟲,這才可以防止傷口的感染。
方繼藩選出這篇文章,命評議的一些大夫,前去試驗。
方繼藩當然不會告訴別人,世上確實有病菌的存在,既然雜志出現了,就必須遵循一種規則。
緊接著,評議的人員們,開始用各種方法進行試驗。
最終……似乎也對此人的理論,引發起了爭議。
不過既有爭議,那么,就不能否認這個人的說法,最終,這篇文章入榜。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農學的論文出現了。
張信帶著一群農學的生員和校尉,用各種作物和植物的發現,直接霸榜。
倒是其他的文章,乏善可陳。
這第一期的《求索》雜志,在經過各方的討論之后,開始定稿。
緊接著,在西山的一個印刷工坊,開始瘋狂的印刷,王金元看著肉疼。
折騰啊,太折騰了。
這么個玩意,既沒有教授人去讀書作八股,又不是時下流行的世情話本,根本不可能有銷路的,里頭各種種植、細蟲之類亂七八糟的玩意兒,誰看哪。
這不是敗家嗎?
少爺怎么喜歡折騰這個呢?
王金元是個生意人。
獨具敏銳的商業目光。
老老實實賣房多好。
他心里嘆息。
而似乎,一切都風平浪靜。
醫學院里,一個叫張森的青年人,如往常一樣,從學里出來,回到了自己的棚戶。
今日,他觀摩了自己的恩師蘇月給一個婦人進行剖腹。
這婦人懷胎八月,便覺得肚子疼痛難忍,卻又生不出,實在無奈之下,其家人才將人送來。
事實上,將婦人送至醫學院的人家,是需要極大勇氣的,畢竟,婦人的名節,有時比性命更重要。
可最終,夫家還是跺跺腳,決心救人要緊。
他親眼看著自己的恩師,如何開膛破肚,如何取出了孩子,可最終,婦人還是沒有撐下去。
張森在醫學院,見慣了生死,可依舊,還是心里沉甸甸的。
張森是個秀才,可家境并不好,這也是為何,他決心從文學院,轉入醫學院的原因,西山文學院教授八股,固然厲害,可學費也很厲害,一般人,實在讀不起,反而是醫學、農學、工學、土木學不但學費低廉,而且一旦學了一年之后,掌握了初步的知識,便要轉入臨床,到了此時,便有一些微薄的補貼。
這微薄的收入,對于別人而言,不算什么,可對于張森而言,卻可以填飽肚子,他的父母,為了供養他讀書,幾乎是賣光了家當,現在,他實在不愿意,再給父母什么負擔了。
當然,張森的爹在得知自己兒子居然不考八股了,氣的半死,差一點沒有沖進書院里來,將張森打死。
不讀八股,有什么出息,天天給人環切,給婦人開膛破肚?
他看到了老父一臉痛惜的樣子,這樣子,在他腦海中,如走馬燈一般的轉著。
鯉魚躍龍門,自己為鯉魚,在所有人心目之中,只有躍過了龍門,才可登入天子堂,成為官人,光宗耀祖。
他回到了自己的棚里。
書院的書生,大多都在農戶家借住,所謂的宿舍,就在這里。
可他一抬眼,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他的老父親。
一個瘦巴巴的漢子,身上是一襲漿洗了很多年的舊衣,這是儒衫,他的父親,曾是童生,以自己是讀書人為榮。
“父親……”張森開口。
父親叫張靜,張靜朝他苦笑:“回來了啊,你娘讓為父給你帶點東西來,你修書來的時候,說經常要熬夜看書,怕你夜里餓著,給你考了一些紅薯。”
果然,他腳下,是一筐紅薯,發著香氣。
張森忙道:“這……”
張靜朝他苦笑:“你還是有心事吧,當初,為父是對你期望大了一些,可是人各有志啊,為父這些日子,在家里,是想明白了,人……為何就一定要金榜題名呢,你想懸壺濟世,也沒什么不好,來來來,坐下。”
張森眼睛濕潤了。
他自是明白,自己金榜題名,對于父親而言,是一輩子最大的期望,張家早就家道中落,張父卻認為張家畢竟是詩書傳家,決不能讓子沉淪,為了供養自己讀書,便連最后一點土地,都賣了……
張森拜下:“父親,是兒子令父親是失望了。”
張靜眼里,雖有落寞,卻是勉強露出笑容:“不可這樣說,行行出狀元嘛,你在學里,錢夠不夠,前些日子,為父去做工,倒是掙了一些錢,來……”
張森忍不住哭泣起來:“父親…兒子萬死啊,兒子對不起您。”
張靜將錢塞進張森的懷里:“這天底下,兩年一次院試,三年一次鄉試,想要金榜題名,談何容易呢,你不必自責,其實,這樣也好……為從了醫,也可救人嘛……好了,時候不早了,為父得去上工,前些日子,在新城里尋了一個給人算賬的活計,倒也輕松,你不必掛念。”
說著,背著手,要走。
張森想叫住他,卻覺得自己羞愧的無地自容,嘴唇嚅囁,卻是如鯁在喉。
等他意識到父親走了,快步追出去,卻見那父親背著手,依舊還帶著讀書人特有的執拗,穿著一襲長衫,似乎又心疼舊鞋被田埂的夯土磨爛,躡著腳,徐徐而去。
張森眼淚,頓時泊泊而出,朝那背影跪下,以頭搶地。
夜里,他照例讀書,至于父親留下的錢,他不敢用,都藏起來,已攢了七百多文。
次日一早,晨曦已是綻放,如往常一般,張森到了醫學院。
迎面而來的,便有人道:“張師弟,你的文章,聽說列入《求索》了。就是那細蟲的怪論,不,并不是怪論,我……我……”
張森顯得無精打采,昨夜沒有睡好,腦海里揮之不去的,都是父親的背影。
他自知道,自己的細蟲論,不被許多人認可。
至于投稿,不過是自己堅持認為,這細蟲學說一定存在,想要試一試,師公是否認同罷了。
昨日,他還對此,有所期盼,可今日,哪怕是聽說這文章列入了《求索》,他竟也無精打采。
或許……我該去學八股的,只有如此,才能遂了父親的心愿,也才可讓父親在人前,能夠抬起頭來。
過了片刻,又有人來:“張師兄,恩師請您過去……”
他的恩師乃是蘇月,張森沒有怠慢,忙是動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