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寧回到宿舍已經是亥時一刻,差不多夜里九點半,他著實也累得筋疲力盡。
第一次給別人做老師,第一天上課,他才發現當老師并不容易。
首先他肩頭就有了一份強烈的責任感,希望五個學生都能考上縣學,其次他對縣學考試并不熟悉,他自己也得殫精竭慮去尋找其中的規律。
五個學生,除了明仁和明禮外,其他三個他之前都不認識。
可人的情感就是這么奇妙,當他們叫自己師兄那一瞬間,范寧便覺得自己生命中就和他們三人有了某種難以言述的紐帶。
宿舍里很安靜,兩個舍友都已經入睡,范寧沒有點燈,摸黑向自己床鋪走去。
“范寧,現在才回來?”
段瑜身體不太好,睡眠很淺,范寧輕微的腳步聲還是把他驚醒了。
“嗯,你睡吧!我也要睡了。”
“我提醒你,明天是三月十五,下午參加興趣社活動。”
“哦!你不說我還真忘了。”
范寧撓了撓頭,他昨天還對明天的興趣社念念叨叨,可今晚開了補習班,他便完全把興趣社拋之腦后了。
范寧在自己桌前坐下,拿出茶社給他一份資料,需要他事先準備一些物品,光線太黑,他看不清上面的字。
但點燈又會影響舍友休息,范寧只好把資料放回抽屜,天亮再看吧!
范寧躺在床上,心中卻始終牽掛著這件事,如果不弄清楚,恐怕自己今晚睡覺也不會太香甜。
這是范寧前世留下的一個習慣,如果心中被一件事牽掛,他會想著這件事,睡覺不會踏實。
他終于忍不住小聲問道:“段瑜,明天去茶社,我需要事先準備點什么?”
段瑜輕輕打了個哈欠,睡意朦朧道:“我想至少該有套茶具吧!”
“茶具!”
范寧敲了一下腦袋,對啊!這么重要的物品,自己怎么忘記了?
........
其實范寧對點茶并非一無所知,去年跟隨范仲淹進京途中,范寧就一路看小福點茶,他雖然沒有親手試過,但流程他基本上知道。
俗話說‘唐酒宋茶’,茶在宋朝人生活中,那是和一日三餐相提并論的。
宋朝的上層社會更是以烹茶為風尚,三月季春最賞心之事為‘經寮斗新茶’。
而十一月仲冬最賞心之事就是‘繪幅樓削雪煎茶’。
文人雅集,品茶是必不可少的環節,文人們邀三五好友,帶幾個美貌如花的茶妓,擇一清雅之所,品茗斗茶。
蘇軾詩云:‘禪窗麗午景,蜀井出冰雪。坐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潔。’
說的就是他在揚州石塔寺參加茶會的情景。
范寧連午飯都顧不上吃,剛下課,他便匆匆趕去敬賢橋南面的南橋瓦肆。
瓦肆有點像今天的綜合體,就是一片專門的集市,里面吃喝玩樂樣樣俱全,要比今天的綜合體大得多,內容更加豐富多彩。
范寧找到了一家茶具店,掌柜個子很矮小,但一雙眼睛卻很毒辣。
他見范寧穿著縣學青衿深衣,便知道這是今年縣學新生,對茶還是一竅不通,用不著拿出名貴茶具。
“今天下午有興趣社,小官人是新生吧!昨天就有三個新生過來買茶具。”
范寧笑道:“我不太懂,掌柜能否介紹一下?”
“沒問題!”
矮個子掌柜指著架子上的一排茶具給他介紹,“完整的一套茶具有十種器具,茶焙、茶籠、砧椎、茶鈴、茶碾、茶羅、茶盞、茶匙、茶筅和湯瓶。”
范寧聽得頭昏眼花,他在回想小福箱子里的一大堆茶具,感覺根本對不上號。
“這是什么?”
范寧拾起一只竹籠模樣的圓罐,編得很精致,里面隔成兩層,上面有細細密密的小孔。
“那就是茶焙,養茶用的。”
原來這就是茶焙,范寧想起小福給他說過的話,便笑道:“茶餅一般要定期加溫吧!茶餅的保養很重要,有‘三分茶,七分養’的說法。”
“說得太對了!”
掌柜豎起大拇指贊道:“茶餅怕潮,需要保存在干燥通風的地方,尤其在我們江南地區,一旦受潮,就容易霉爛,但又不能太干燥,太干燥的茶餅會變成枯黃色,成為次品。”
“這些茶具我都要買嗎?”他又指著架子上長長一排器具問道。
掌柜搖搖頭笑道:“你們是學生,不需要這么多,只要買茶盞、茶匙、茶筅和湯瓶四樣就足夠了。”
“煩請掌柜推薦一下!”
掌柜從柜子里取出一只黑漆木盒,“這就是最普通的茶具,如果家境一般,買這四件套就行了,五百文錢。”
“別的學生都買這個?”范寧問道。
范寧并不是想攀比,他記得小福給他說過,茶具的好壞直接關系到能否點一盞好茶。
他雖然不懂茶具,但端起一只賞心悅目的茶具,確實很愉悅心情,掌柜賣給他這套茶具確實太普通,毫無美感可言。
掌柜還是要看人下菜的,縣學生如果是大戶人家,根本就不會來買茶具,家里本來就有。
一般只有出身貧寒,或者從鄉村出來的學生,才會第一次接觸茶技,前來買茶具,給他們介紹太好的茶具沒有必要,拿出最便宜的茶具就夠了。
但如果是文士來買茶具,掌柜就會一套套茶具拿出來,詳細講解推銷。
所以當范寧一走進小店,掌柜就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費太多精力。
“看各自家境吧!”
掌柜淡淡道:“也有不少學生來買上好的茶具,具體怎么買因人而異,我只管推薦,小官人買不買,我不勉強。”
范寧手中沒有多少錢?
這次來縣學讀書,一共只有幾兩碎銀子,要他買貴的茶具,他還真舍不得,不過手中這套白瓷茶具太難看,他實在不喜歡,居然還要五百文錢。
“掌柜,便宜點吧!五百文太貴了。”
掌柜呵呵一笑,“茶具講究一分價錢一分貨,它不像別的生活用品,粗糙點也無所謂,茶具本身就比較講究,你看湯瓶的流子,嘴口大,利于流水,但嘴末小,防止滾水四濺,和平時家里用的茶壺不一樣。”
這套茶具掌柜能賺一百文錢,麻雀肉雖少,但也是肉。
他見范寧不太想買,便打起精神介紹道:“每個喝茶的文人都會一套上好茶具,因為小官人是初學,所以我推薦一套普通茶具,等明年小官人入門了,我再推薦小官人買這套。”
掌柜又拿出一套茶具,茶盞呈黑色,很厚實,湯瓶是用黃銅打制而成,茶匙居然是銀的,茶筅是上好朱漆楠木。
和剛才的茶具相比,檔次完全不一樣了。
“這套叫做銀雀,要三貫錢,屬于入門級茶具,茶盞是黑釉盞。”
“這算是高檔茶具?”
掌柜搖搖頭,“只是入門級茶具,連中檔都談不上,不過在小店屬于比較好的茶具了。”
“那好的茶具要多少錢?”范寧有點興趣了。
“一套最好的茶具價值上千貫,據說湯瓶都是黃金打造的,叫做金瓶玉盞,只能貴族權宦才用得起。”
說到這,掌柜撇了撇嘴,“不過金瓶玉盞對文人而言有點俗,除了炫富,對點茶沒有半點助益。”
“那文人最喜歡什么茶具呢?”范寧又問道。
掌柜低低嘆息一聲,“目前文人最推崇的一套茶具是京城六日居制作的精茶,賣點就是它的茶盞,是建窯燒制的兔毫茶盞。
但這還不是最好,最好的茶具是黑定曜變茶盞,我賣了二十年茶具,也只是聽說過,沒見過。”
曜變茶盞范寧當然知道,后世的曜變茶盞只剩下兩只,就算是宋朝,這種茶盞的燒制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異常珍貴。
范寧搖搖頭又問道:“要多少錢?我是說這套精茶。”
“價格在百貫錢左右,在京城潘樓街就可以買到。”
“那曜變茶盞呢?”
掌柜搖搖頭,“黑定曜變盞數量太少,有錢也未必買得到。”
范寧見掌柜一片誠意,便也不再討價還價,他取出五錢銀子放在桌上,拱拱手笑道:“多謝掌柜!”
.......
范寧夾著木盒子匆匆趕回縣學,時間還不算太晚,跑快一點還能吃到午飯。
剛到縣學門口,卻見一輛馬車迎面疾駛而來,范寧連忙停下腳步。
在吳縣能乘坐馬車出行的,恐怕只有朱佩。
馬車‘吱嘎!’一聲在范寧面前停下,車窗拉開,露出一張俏美如花般的笑顏。
朱佩穿了一件香色折枝梅紋綺衫,下著是一條云紋寬羅裙,頭梳雙環發髻,發髻上插著好幾把鑲滿寶石的冠梳,這好像是大宋最流行的發飾。
她臉上好像也不一樣了,額頭貼了好幾朵梅花金鈿,據說也是最流行的梅花妝,眉毛也重新畫過了,變成了細長如彎月。
這小娘子居然開始學習化妝了!
雖然大戶人家小娘七八歲化妝很正常,這是她們必修的功課,但對于剛從鄉下出來,看慣了小娘子素面朝天的范寧而言,還是感到十分新奇。
朱佩發現范寧在注視著自己的妝扮,她心中暗暗得意,便嬌笑著問道:“阿呆,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
范寧當然不知道,但他還是習慣性地撓撓后頸,“是不是你三祖父又要請我吃飯?”
范寧腹中饑餓,現在對他來說,吃飯最要緊。
“你想得美,我三祖父趕去京城了,哪有時間請你吃飯。”
朱佩取出一只精美的大盒子遞給他,“這是我送你的茶具,還你那塊三潭映月的人情。”
她忽然看見了范寧手中的盒子,肉嘟嘟的小嘴立刻撅了起來,“你不會已經買了吧!”
范寧一眼看見盒子上印的兩個大字‘精茶’,眼睛頓時一亮,這不就是剛才掌柜說的,京城最好的茶具嗎?
他連忙擺手道:“這套茶具是我借的,今天臨時用一用,晚上就要還給人家。”
朱佩得意洋洋道:“我就知道鄉下娃子第一天上茶藝課,肯定想不到要帶茶具,所以本衙內慈悲心腸大發,送給你一套好一點的,以免別人笑話你!”
“感謝小菩薩大發慈悲!”
范寧心花怒放地接過了茶盒,只覺入手一沉,險些沒有拿穩,至少有十幾斤重。
他看了看朱佩的小細胳臂,看不出啊!居然蠻有力氣的。
“阿呆,聽說你昨晚開補習班了?”朱佩又好奇地問道。
范寧一怔,朱佩怎么會知道?
這件事只有七個人知道,除了自己和董員外,就是五個學生,是誰把消息泄露出去了?
“朱佩,是誰告訴你的?”
朱佩彎彎的秀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著范寧,“本衙內一向消息靈通,你就別管來源,說真的,我也想來補課,五月份參加縣學考試,范教授有沒有興趣收我這個徒弟?”
范寧心中一陣頭大,這小丫頭若摻和進來,還不一定誰教誰呢?
但范寧心中忽然一動,這小丫頭是在逗自己玩吧!她和自己一樣獲得縣士資格,她若想上縣學,還需要考試?
想通這一節,范寧立刻熱情笑道:“朱小衙內要參加補課,我求之不得,每五天一次,晚上補課,歡迎小衙內參加。”
朱佩本想好好奚落范寧一番,不料被他看破了,她頓時興致索然,她哼了一聲,“本衙內晚上從不出門,和你開個玩笑罷了!懶得和你啰嗦,我先走了!”
馬車啟動,向遠處駛去。
范寧見馬車走遠,便夾著兩只盒子進了縣學,剛走沒多遠,他忽然停住腳步,他知道是誰向朱佩泄露自己補課之事了。
如果是那五個家伙之一泄露的,那朱佩應該說‘有沒有興趣收她這個師弟’,但她說的卻是‘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