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不亮,范寧便上朝了,今天他參加了朝會。
今天朝會的內容是裁減宮女,其實也很正常,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也同樣是一朝宮女。
這一點,宋朝比唐朝做得好,會定期釋放宮女,使大量年輕宮女還能回鄉及時嫁人。
很少會出現‘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的景象。
最后由曹太后批準,裁減四百三十三名宮女,盡管釋放回鄉。
這時,樞密副使陳升之出列奏道:“陛下,太后,微臣有本奏!”
曹太后緩緩道:“陳副使請說!”
“微臣認為,既然海外土地茲多,朝廷無法盡用,完全可以售之與民,聚民財開阡陌,輸糧食、礦物還朝,利國且利民,臣聞知政堂擔心諸多,臣以為大可不必,只要律法有序,制度嚴明,完全可以規避不利,微臣懇請朝廷早日規劃此事,勿因畏難而不顧。”
開封府知事王珪也出列道:“最近海外土地之事,民意沸騰,開封府每日受理各種詢問繁多,微臣也希望知政堂早日拿出章程,平息民意。”
知諫院李唯臻也出列道:“這幾日,諫院每日收集民書數百封,皆是懇請朝廷放開海外地禁,準許百姓赴海外購地置產。”
范寧沒有多言,他知道各大權貴都在背后推動此事了,反對最激烈的韓琦也沉默不語,說明他承受的壓力極大,不再明確反對了,而把這個球踢給了曹太后。
片刻,曹太后問天子趙頊,“官家以為如何?”
趙頊沉吟一下道:“可以商榷!”
曹太后便點點頭,朗聲道:“韓相公何在?”
韓琦連忙出列,“微臣在!”
曹太后淡淡道:“既然民之所望,知政堂也應該盡快制定規矩方圓,該定律法則增定,該考慮資格則盡快考慮,總之,這件事知政堂必須盡快做起來,如果不行,那也得拿出確切的理由和依據。”
“微臣遵太后懿旨!”
曹太后點點頭,“沒有別的事情,就散朝!”
百官散了朝,韓絳快步走到范寧身旁,笑道:“經略使有沒有時間去一趟知政堂?”
范寧點點頭,“下午吧!上午要見官家,已經定好了。”
“那好,我們下午見!”
韓絳拱拱手,快步走了。
這時,一名宦官上前施禮道:“官家在內宮等候經略使,請隨我來!”
目前趙頊還沒有獨立執政,主要精力還在讀書學習之中,他的讀書之地在內宮勸學殿,也就是從前仁宗皇帝的內書房,他母親高滔滔接見大臣的麒麟殿,董太后改在慈安殿接見大臣,麒麟殿便改名勸學殿,給趙頊讀書學習。
范寧來到了麒麟殿,見到了正在書房內審閱奏折的趙頊,他審閱的奏折只是曹太后有選擇性轉給他的一部分,很多朝務他有旁觀權和建議權,但沒有決策權。
重大朝務他批示了不算,只有曹太后批示后才能執行。
不過趙頊并沒有怨言,他在耐心等待自己二十歲的到來。
此時的趙頊已經沒有前幾天那樣悲痛,他稍稍從母后病逝的悲痛中走出來,只是他顯得比從前更加沉靜。
范寧躬身行一禮,“微臣范寧參見陛下!”
“范愛卿,請坐!”
“謝陛下!”
范寧在趙頊下首坐下,一名宮女給他們上了茶。
趙頊憂心忡忡道:“前些天王安石要求在十縣試行青苗法和保甲法,朕批準了,皇祖母也同意了,但知政堂卻投了六張反對票,僅蔡襄一人同意,著實出乎朕的意料,范愛卿怎么看?”
范寧沉思一下道:“陛下,王安石曾經在應天府推行青苗法和保甲法,當時微臣是知府,所以微臣在這件事有發言權,王安石推行變法的本意是均貧富,以富濟貧,用保甲法把貧富綁在一起,推行青苗錢,讓富戶替貧戶擔保,一富擔保十貧,一旦貧戶還不起青苗錢,那就由富戶償還,這樣可以緩和因土地兼并帶來的貧民流離失所的矛盾,實際上是把應由朝廷來承擔的責任交給了富人,這一點陛下能理解嗎?”
趙頊點點頭,“王安石也給朕說過了,富人不能為富不仁,應該適當救濟窮人。”
“我給陛下說兩件事,說完了以后,陛下大概就能明白問題出在哪里了?”
“范愛卿請說!”
“先說一件十幾年前往事,那時微臣還在縣學讀書,王安石在鄞縣當知縣,受王安石的邀請,我帶著一群師弟去鄞縣游學,時值陽春三月,正是春耕之時,那時也是王安石在鄞縣推行青苗法的第三年。”
范寧便將當年在鄞縣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趙頊聽得很驚奇,這簡直像個傳奇故事一樣,范寧微微笑道:“這第一次青苗法實施,陛下覺得應該吸取什么教訓?”
“朕覺得青苗法還是應該由官府實施比較好,不能交給民間錢鋪。”
“那微臣再給陛下講第二件事,這件事陛下也曾參與,幾年前微臣在應天府出任知府,陛下在應天府主持軍隊變法,當時陛下支持王安石在應天府實施保甲法,有一次微臣從惲州趕回來,路過應天府虞城縣,在路邊茶棚發現官差拘捕了一名員外,他是一名都保正,百姓去縣衙告他,說他擅自收錢,每戶收一貫錢,我就問他,為什么要向百姓收錢?他說保衙要開支。”
“什么保衙?”
趙頊打斷了范寧的敘述,驚訝問道:“保甲法中沒有要設立什么保衙啊!”
“是他們自己設的官衙,相當于從前的里正,他們要替官府做事,就需要招人,尤其要招一些百姓害怕的無賴潑皮,招了人就要有地方,自然就要有開支了,按理,這些開支應該縣衙來承擔,但縣衙沒錢,不肯承擔,讓他們自己想辦法,他們只能向百姓攤派,保衙就出現了,事后微臣派人去應天府各縣調查,只要設立了都保正,都有保衙,都向百姓攤派錢糧,無一例外。”
“那為什么官府要抓他?”
“陛下猜一猜原因,大家都攤派了錢糧,為什么別的都保正不抓,偏偏抓他?”
趙頊搖搖頭,“朕猜不到!”
“原本微臣也猜不到,后來這個羅員外被放出來,仔細盤問后才知道,因為別的保衙都要向縣衙上繳五成的錢糧,而這個羅員外卻把攤派的三百貫錢自己獨吞了,令縣衙震怒,所以才抓他。”
趙頊聽得目瞪口呆,“怎么會這樣?”
范寧語重心長道:“陛下,大宋立國以來,各縣縣衙都破敗不堪,因為縣衙無錢維修,縣衙的平時開支和縣官文吏的俸祿都是朝廷撥付,縣令普遍比較清貧,經過百年不斷完善,大宋的制度已經很嚴密,很難有空子鉆,朝廷也體恤縣衙清貧,所以各縣能從租賃官田和官宅中得到一些補貼,使縣令也能養得起幕僚手下,多少有點小油水,可一旦變法,就意味著百年的制度要被打破,保甲法就變成縣衙通過各地保衙盤剝百姓的一種手段,微臣說的羅員外事情就是典型,但這只是毛毛雨,和青苗法相比還真算不了什么?”
“青苗法怎么盤剝百姓?”趙頊問道。
“陛下,保甲法是盤剝底層百姓,而青苗法卻是盤剝富戶,官府以高利放貸,富戶擔保貧戶,一旦貧戶還不起,甚至貧戶賴賬不還,就必須由富戶來還,富戶就變成了一只只肥羊,任由官府宰殺,對于覓錢無路的縣衙而言,這是制度讓他們發財,他們會手軟心慈嗎?
陛下,知政堂堅決反對青苗法就是這個緣故,大家都在地方當過縣官,體會很深,都能看到這個漏洞,一旦大宋的富戶被消滅,大工坊造出的大量商品,誰來購買?投資大工坊的權貴也會紛紛破產,陛下,這可是動搖國本的大事啊!”
趙頊臉色嚴峻,他畢竟才十八歲,在溫室中長大,看不透這里面蘊藏的人性黑暗和巨大風險,但他又絕頂聰明,被范寧一說透,他便立刻醒悟過來。
他負手走了幾步道:“但王安石在各地試驗,都比較成功。”
“陛下,問題就在這里,每個人立場不同,王安石作為縣令或者知府來實施,他本身不貪,不想撈錢,也不想損害富戶的利益,那么青苗法就不會出問題,但天下六百多個州府,數千個縣,每個官員都是王安石嗎?”
趙頊嘆了口氣,“那變法就沒有意義了?”
“微臣不明白,陛下為什么要想變法?朝廷財政持續改善,已經連續五年盈余,根本就不缺錢,糧食富裕,土地收益大大降低,權貴忙著興辦產業,對土地興趣減弱,土地兼并得到了緩和,玉米推廣,南瓜推廣,底層百姓都吃得起飯,想找件事情做可謂輕而易舉,微臣認為,海外開拓大大緩和了大宋的矛盾,實施變法的基礎已經不存在了。”
趙頊默默點頭,他能理解范寧的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