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公公并不意外李牧會吃驚,卻也不勸,只道:“那鄭氏母女三人的性命,在侯爺一念之間了。”說罷,高公公又嘆了口氣,道:“陛下其實也不愿意多造殺孽,只是無法面對當年的事情。而鄭氏的存在,無時無刻不提醒著陛下,讓他徹夜難安。你是不知道,陛下剛登基的時候,曾有一段日子,夜夜夢見隱太子和巢刺王率軍追殺于他,請高僧超度,道君作法也無濟于事。最后還是秦將軍和尉遲將軍披甲守護在宮門兩側,才得安穩。”
“李牧,陛下視你如子侄,因此才把這樣的事情,交于你來辦。咱家人微言輕,不敢強迫侯爺做事。但咱家私心以為,若侯爺有辦法,當為陛下出力才是。”
李牧點頭,道:“容我想一想,請回復陛下,七日之內,李牧會給陛下一個答復。”
“那就勞煩逐鹿侯了,宮里還有事,咱家先行告退。”高公公起身,李牧送到了門口。回到后宅,與妻妾一起吃過了早飯,獨自坐在書房發呆。
李績離開長安后,遇到事情,他便沒有人可以商量了。唐儉那兒倒是歡迎他去,但他不愿意去,而且唐儉的個性,太過于爛好人,與他的脾氣也不對路。
李重義已經去工部訓練了,只剩獨孤九陪在李牧身旁。李牧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在拿著毛筆寫信。他的字,丑的獨成一派,而且全都是簡體字,在這個時代的人眼中便是‘錯字’,只是大概能猜得出意思罷了。
李牧也不嫌寒顫,自顧地寫。寫完了,放進信封里,交給獨孤九,道:“把這封信,送到跑馬地程掌柜手中。不必說什么,他看了信就知道如何做了。”
獨孤九接過信,卻沒有馬上就走。他看了看李牧,忽然問道:“大哥是要去天上人間跟牡丹夫人幽會么?”
“什么幽會!哪里有幽會!”李牧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炸毛一樣連聲否認,漲紅著臉道:“瞎猜什么?你大哥我做事從來都堂堂正正,何時幽會過?”
“上次大哥支開我,不是幽會去了么?我聽小竹說,看到大哥從后門出去,上了牡丹夫人的馬車——”
“哈!小竹這死丫頭,竟敢編排起我來了!”既然否認了,當然要嘴硬到底了。李牧義正言辭道:“兄弟,小竹是撒謊的,你我兄弟之間,難道連這點信任都沒有么?大哥只問你一句,是信小竹,還是信大哥?”
獨孤九想了想,道:“信大哥,不過大哥——”
“沒有什么不過!信大哥就行,快去送信吧,這是急事,耽誤不得。”
“哦。”
聽李牧說是急事,獨孤九便也不再問了。他雖然有好奇心,但是好奇心沒有那么重。知道也行,不知道也行。
李牧保持著提筆的姿勢,聽腳步聲走遠了,擱下筆悄悄地溜到窗邊,看著獨孤九騎上一匹馬走了。趕緊跑出來,叫馬夫套車。
正好小竹端著一盆衣服打旁邊過,看到李牧急切的樣子,抿嘴一笑,道:“侯爺這是要去哪兒啊?”
“去慈恩寺。”說著話,人已經鉆進了馬車里。
“哦……”小竹拖長了音兒,道:“是賞花去吧?聽說慈恩寺的牡丹花很美呢。”
李牧撩開簾子,狠狠瞪了小竹一眼,道:“再打趣本侯,小心把你送回教坊司!”
“奴婢知錯了。”小竹立刻老實了下來,雖然知道李牧不會真的那么做,但是教坊司的陰影對她來說實在是太大了,只要是想一想,都會很害怕。
李牧哼了聲,示意馬夫出門。出了坊門,李牧往北邊指了指,道:“崇仁坊。”
馬夫自然是知道李牧要去哪兒的,也不多嘴,甩了下鞭子,直奔崇仁坊去。
天上人間臨街的包間,一扇窗開了一道縫兒。隆冬臘月,開窗的人幾乎沒有。但這個包間的客人,仿佛是個例外。她每次來喝茶,都會開個小縫兒,時不時還會瞧一眼,也不知道是在等著誰。
她的面前,擺著一本賬冊。但她的視線,卻在看窗外面。在她身邊,有一個侍女,正在低聲、勻速地匯報著什么。
正是王鷗。
忽然,似是不耐煩了。王鷗揮了下手,打斷了侍女的匯報,道:“這些賬目,讓賬房多核實幾遍就行了。不必再報我知,除了這些賬,還有什么事情沒有?”
侍女想了想,道:“還有一件事,圣女或許會感興趣。”
王鷗嘆了口氣,道:“不要說廢話,直截了當。”
“咱們的人在北地郡發現了袁天罡的蹤跡,想必他是辦完了皇帝的事情,要回長安了。”
“皇帝的事情……”王鷗念著這幾個字,修長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忽然開口問道:“他去會寧郡有一段時日了,咱們的人,可探聽出什么來了?”
侍女跪在地上:“回圣女,袁天罡到了會寧郡,便一直出沒于山林之間。他的輕功了得,咱們的人跟不上他。幾次抓到影子,又很快失去蹤跡。也未見他與當地什么人有來往,因此有負圣女期望,未能探聽出有價值的消息,請圣女責罰。”
“不怪你們。”王鷗示意侍女起身,道:“袁天罡的功夫已臻化境,天下少有敵手。便是我,不用毒也不是他的對手——行了,你退下吧,有新的消息,再報我知——”
忽然王鷗目光一凝,看到了李牧的馬車,急道:“快走快走,讓暗衛也撤走,郎君來了,我沒有工夫耽誤。”
侍女趕忙退出去,隨著她的一個手勢,在一樓喝茶的幾位客人,也都會了賬離開了。
李牧從馬車上下來,丟給馬夫一把銅錢,讓他找個地方閑待一會兒,邁步進了天上人間。小陳公公出門采買去了,李有容便是看見了他,也不愛搭理他。李牧也懶得理他,徑直乘坐升降機,來到了五層。
王鷗看到李牧上了升降機,眼中的神采頓時暗淡了下來。她本以為,李牧是來與她相會的,卻沒成想,李牧是來找李淵的。
侍女如幽靈般又冒了出來,陪著小心道:“圣女,要不要奴婢去告訴侯爺您在這兒?”
“告訴什么?他心里沒我,便是礙于情面來見我,又哪有情意——罷了,今日乏了,咱們回。”說罷,王鷗率先下了樓,侍女趕忙進包間把賬冊收拾了,緊跟在后面。
王鷗的府邸就在天上人間旁邊,倒也不費什么力氣,幾步就到了。進了大門,瞧了眼停在街對面的侯府馬車,王鷗哼了一聲,大門砰第一下關上了,震落了不少雪花。
這些事情,李牧哪里知道去。他正在為鄭氏的事情焦頭爛額,想找一個出主意的人,腦海中便想到了李淵。
李世民和李建成是他的兒子,鄭氏是他的兒媳婦。怎么說,這也是他的家事,還是聽聽他的意見比較好。
李牧來的時候,李淵剛剛起床不久。老人家精力不濟,起床時間較晚。李牧猜想,這大概與李淵的血液粘稠有關。在出宮之前,李淵在太極宮夜夜笙歌,胡吃海塞,他這個年紀,沒得腦血栓算是照顧他了。
見李牧來了,李淵非常高興,叫人添了一副碗筷,讓李牧一起吃。
李牧已經吃過了早飯,但為了不讓李淵掃興,也湊合著喝了一碗粥。他這個年紀,多喝一碗粥就像是多喝一碗水似的,根本不覺得撐得慌。
李淵的胃口就沒這么好了,一碗粥勉強喝下去,就讓人把剩下的撤去了。
“你小子這么早來找我,肯定是有事,別憋著了,說吧?”
“您慧眼如炬。”李牧先小小地拍了一個馬屁,才把事情說了出來:“老爺子,小子知道不該來麻煩您,只是這件事,小子也著實難辦——”
“呵呵、”李淵笑了笑,打斷李牧的話,道:“你不是難辦,而是不想辦,對吧?”
“……”李牧苦笑一聲,道:“您知道小子的性格,實在是不想參與到這些事情中來。”
李淵不置可否,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我曾坐過那個位子,明白坐在那個位子的感受。世人都以為,做皇帝,擁天下,可肆意妄為。卻沒人知道,做了皇帝,也有很多事情,是他沒有辦法去做的。沒有做皇帝的時候,征戰天下,尚得自由。做了皇帝,便把自己置于牢籠中了。”
“就像世民,他曾為天策上將,領天下兵馬,南征北戰,所向披靡,何等的快活。如今他做了皇帝,整日流連于案牘之間,宮門都很少出了,這與坐牢有什么區別,無非是牢籠大些罷了。”
李牧微微頷首,這個道理,他是極為認同的。
“皇帝雖說是天子,但也是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便有不忍猝讀,無法面對的事情。當年的事,一直是他的心結。像是跗骨之蛆,讓他難受,他想把這塊爛肉割掉,又下不了手,便想找個大夫治一治。而你就是這個大夫——”李淵指了指自己,道:“你已經替他治好了一處傷,他信得過你。”
李牧抿嘴不語,他已經聽出李淵的意思了。雖沒明說,但也是希望自己能去做這件事。
好半天,李牧開口道:“小子可以去做,只是擔心隱太子妃,不愿聽我這個小輩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