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了我是長孫沖,你們怎么就不信!”
長孫沖怒喝一聲,雙臂較勁,連日來在山谷跑步做苦工打熬出的力氣此時派上了用場,按著他的家丁竟然被他的蠻力甩飛了出去兩米多,重重摔在地上,哎喲喲地慘叫。他的同伴見狀慌了,倒不是擔憂傷情,而是他們二人負責看大門,竟然放進來一個惡徒,而且此人竟然如此孔武有力,若是闖入了后宅,后果不堪設想!
顧不得看同伴的傷勢,家丁發足狂奔入府報信,一邊跑還一邊喊:“不好了!有兇徒打上門了,護衛在哪,護衛——”
長孫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再看了眼被他甩出去的家丁。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這么有力氣了。這段時間,一直在山谷中,跟同學們一起苦熬,大家都差不多,也感覺不到變化多少。現在有了另一個參照,才有了實感,原來自己不止是瘦了,力氣也增大了。若是擱在從前時,別說把人甩出去,便是掙脫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他發愣的時候,趙國公府的護衛已經聞訊而來,個個手持利刃,把長孫沖團團圍住。剛好長孫無忌也在家里,聽聞竟有人敢闖自己的宅邸,也好奇地跟出來看看情況——他真的只是好奇,在大唐,竟還有敢打上他家門的人么?就算是李牧,怕也是沒有這個膽子吧,除非此人想造反!
但當長孫無忌來到門口,看清來人的時候,他瞬間愣住了。
旁人認不出瘦了五十斤的長孫沖,長孫無忌如何能不認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才多少天,就算是用刀割肉,也沒這么快的吧,這是真的么?
長孫無忌推開旁邊的護衛,愣愣地靠前,試探問道:“可是……沖兒?”
長孫沖淚珠滾滾,撲通跪下:“爹——”
聽到這聲哭,長孫無忌確認了,是自己的兒子。別人的兒子,哭不出這么窩囊廢的樣子。雖然周圍都是家里人,熟知長孫沖的德行,但長孫無忌還是有點尷尬,甩了下手,從地上爬起來的家丁,趕忙連滾帶爬地去把大門關上了。
長孫無忌遣散護衛,把長孫沖扶了起來,上下仔細打量他一遍,道:“我的兒,你怎么瘦了這么多。”
“還不都是李——”長孫沖正要說‘李牧那廝’,話到了嘴邊,條件反射般地止住,出口變成了:“都是恩師的教誨。”
“啊?”長孫無忌疑惑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他當然知道長孫沖對李牧的成見,在外面的時候,裝裝樣子也就是了,怎么回到了家,還一口一個恩師的叫,這真是自己的兒子?
長孫沖似乎也猜到了長孫無忌的疑惑,尷尬地咧咧嘴,道:“爹,學院的規矩,在家也不能廢禮。恩師就是恩師,對或錯,好或壞,都是恩師,做學生的不能說恩師的錯處。”
長孫無忌看到長孫沖這樣,心里咯噔一聲,我這孩子該不是被折磨傻了吧?當下眼淚含在眼眶中,抬手輕撫長孫沖的臉頰,道:“我的兒,若是你遭了欺負,你就說。不必怕什么,他李牧雖得圣眷,不好惹。但咱們也不是好欺負的,有你姑姑在,能給你做主!”
“我……”長孫沖一肚子苦水想要傾訴,但此時此刻,回想山谷中發生的一幕幕,他忽然發覺,他說不出來!
李牧他欺負了么?欺負了。
迫害了么?迫害了!
但究其根本,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是因為學生達不到他的要求,他才采取手段。他是校長,這能說他錯么?
實打實的本事,你可是學到了。能轉過頭就編排人家么?有點良心也做不出吧。
長孫沖抿了抿嘴,道:“父親,恩師對我很好。”
長孫無忌拉起兒子的手,正要說話,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趕忙低頭去看,嚇了一跳:“孩子,你的手怎么這樣粗糙,這些傷痕……他竟對你用刑?”
長孫無忌勃然大怒:“李牧豎子欺人太甚,竟敢如此待你,我必不能與他干休。來人,隨我去——”
“爹!”長孫沖趕緊攔著長孫無忌,攤開手掌道:“這不能怪恩師,這都是孩兒太笨,學得慢才這樣。學得快的同學,沒受這么多傷。”
“學得快、學得慢?”長孫無忌更糊涂了,道:“你們學什么了,怎么還弄出傷來?”
聽長孫無忌問起這個,長孫沖自豪道:“爹,這是學木工留下的疤。大家都是一起學的,兒子做板凳的時候,還是排在末尾的,但是現在,兒子已經可以一個人做桌椅窗欞鏤空雕刻了。上一期測考,我排第八名。恩師還夸孩兒有天賦呢!”
長孫無忌目瞪口呆。
他又仔細看了眼長孫沖,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拍拍他的肩膀,道:“兒子,你辛苦了。趕緊去洗漱一番,見過你的母親,她這么多天沒看到你,都想你了。我還有些事情,你先去吧。”
長孫沖不疑有他,點點頭,道:“那我先洗個澡,再去拜見娘親。”
長孫無忌擺擺手,長孫沖去了后宅。長孫無忌目送兒子消失在長廊,猛地回頭,對守門家丁道:“去,速去,趕緊把孫神醫的那位高足劉大夫請來,我的兒,失心瘋了!!”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長安城的各個角落。
莒國公府。
唐觀回到家中,也是把唐儉嚇了一跳。上次見面的時候,唐儉分明記得,自己的小兒子,細皮嫩肉,弱不禁風,還挑食,這個不吃,那個不吃。但這回再見到唐觀,眼前這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哪還有一絲原來唐觀的影子,瞅他這副餓死鬼托生的樣子,倒像是昆侖奴的后裔,咋這么能吃,這么黑呢?
唯獨笑的時候,一口白牙倒是顯得更白了。
唐儉還沒說什么,孫氏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牧是她的兒子,唐觀是她的繼子。雖然她心里是偏向李牧,但唐觀畢竟是唐儉還留在莒國公府唯一的幼子,若是傳出她的兒子虐待唐儉幼子的事情,對她的名聲有損,對李牧的名聲更是大大有損。而且她與唐儉畢竟是夫妻了,發生這種事情,夫妻之間,也容易出現隔閡。
孫氏掰下一只雞腿,放到唐觀的碗中,歉然道:“孩子,你不要怪你的哥哥,他……他就是那個脾氣。”
唐觀聞言大驚,雞腿也忘了吃,連忙道:“母親千萬不能這樣說,校長對我很好,對我們都很好。我們跟隨校長,學到了很多本事,就拿我來說吧。在進入山谷之前,我除了能寫一點文章,什么都不會。但是現在,不敢夸耀,至少打鐵、編筐、瓦工我還是可以的,母親若是不信,等會我尋些竹篾來,一刻鐘我就能給您編個大筐出來。”
孫氏:“……”
唐儉:“……”
見二人是如此反應,唐觀咬了一口雞腿,眼神搖擺:“我、我我說錯了什么嗎?”
孫氏嘆氣:“唉,我必須得說說李牧了!春桃,去備車!”
唐儉趕忙攔著,安撫住孫氏,對唐觀道:“兒啊,你哥他、他就教你們這些?”
“不不不、”唐觀趕緊擺手否認,抬手蹭了下嘴巴上的油,道:“大哥教的東西可多了,爹,你聽過《三國演義》么?”
“三、三國演義?”唐觀愣住,想了半天,道:“三國演義沒有聽過,但是《三國志》我卻是讀了幾遍,怎么,他給你們講史了?倒也不錯,陛下曾說過,以史為鑒,可以明得失——”
“什么呀!我大哥、不,校長說了。史書都是狗屁,都是后人撰寫的故事,當不得真!”
唐儉是個斯文人,這話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而且還是從自己兒子嘴里說出來的。
他強壓著抬手甩一巴掌的沖動,咬著牙根忍著,問道:“他這么看不起史書,必然有一番高論了?想必這三國演義,就是他的高論,他怎么說的?”
“爹你不提我還差點忘了!”唐觀忽然一拍大腿,道:“我得趕緊把大哥講的《三國演義》謄寫下來,若不趕緊寫,我怕我忘了!”
說著,唐觀三口兩口把一碗飯吞進嘴里,雞腿也是‘一口光’,風風火火地跑回了自己的書房,拿出筆墨紙硯又回來,對唐儉道:“爹,你要是想看,我寫下一張,您就看一張,不必我解釋,您自然能看出精妙來。”
唐儉讓丫鬟把殘羹撤去,指了指桌子,道:“行,你就在這寫,你寫,我看。”
“好嘞!”唐觀應了一聲,鋪開宣紙,飽蘸濃墨,奮筆疾書;“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
唐儉只看了一句,便收起了輕視的神色,認真了起來。且不論文章如何,單是這一句‘詩’,便顯出水平了。李牧不愧是李牧,敢自稱大唐第一詩人的狂徒,確實是有本事,確實是才華橫溢。
唐觀進山谷之前是大唐日報的小編,寫字的速度早已經練了出來。進入狀態,運筆如飛。唐儉在旁邊看著,不知不覺便入了神。
桃園三結義,三英戰呂布,血濺鳳儀亭……一段段精彩劇情,讓唐儉目不暇接,拍手稱快,直呼過癮!等唐觀停筆,已經是月上梢頭,孫氏何時走的,丫鬟何時點的燈,父子二人竟然毫無察覺。
此時桌上已經寫了厚厚的一沓,劇情剛好到了關云長封金掛印,正是《三國演義》前期最精彩的劇情之一,唐儉看到關鍵處,唐觀竟然停了,不由惱怒道:“寫啊,后面呢?”
唐觀活動了一下手腕,苦笑道:“爹,不是我不寫,大哥就講到這兒,他說下一段是“過五關斬六將”,精彩至極,因為太精彩了,所以要留到年后再講,我也想知道后面的劇情啊!”
“這……”唐儉氣得吹胡子瞪眼,老好人此時的脾氣也好不了了,恨聲道:“混賬李牧,斷在這里,不上不下,真是叫人惱火!哎!真是惱啊!”
唐觀嘻嘻笑道:“爹,要不你去找他問問,到底是哪五關,哪六將啊?”
“我……”唐儉正要說話,忽然想起李牧的脾氣,他這個所謂的繼父,還真不一定有面子。沒好氣地瞪了唐觀一眼,道:“要問你去問,我沒興趣知道。”
“哦。”唐觀了然點點頭,道:“好吧,那等我知道了后面的劇情,也不用告訴爹知道了?”
“你敢!”
“爹還是想知道啊!”
“不想!”
王普家里。
王珪得知王普回來了,第一時間趕了過來。王普著人去天上人間買了一桌席面,與多日不見的大哥一起喝了一杯。
王珪對自己的這個紈绔幼弟,從小記掛。王普的脾氣秉性,王珪再清楚不過,本也沒指望他能躲出息,讓他去混在李牧身邊,也不過是想借用他跟李牧不打不成交的交情,搭建一層關系網罷了。但這次看到王普,王珪的想法改變了。因為他看出了弟弟的改變,雖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王普也還是原來的王普,但他言語之中流露出的氣息,卻宛如換了個人一樣,是真的不同了。
是該高興,還是該擔憂呢?
王珪人老成精,第一時間便想到了利弊。
利的一面,自然是不成器的弟弟終于能有點出息了。
弊的一面,他又有些擔憂,萬一王普在李牧身邊日子久了,思想發生了轉變。不再把太原王氏擺在第一位,反而成了李牧的馬前卒——這樣不能說完全不好,但對太原王氏的利益來說,肯定不能算是好事。
不過,看到弟弟終于有了改變。王珪還是很欣慰的,至少等他來日黃泉之下,再見到老父的時候,他可以有所交代了。
聽著王普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山谷中的事情,王珪也可以察覺得出,雖然他是學生中年級最長的,體力不如年輕人好,但他一直在努力地追趕。這種上進心,是王珪不曾在王普身上感受到的。
也許他是真的是喜歡山谷中的生活吧。
王珪這樣想著,忽然,又一個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亦或者,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李牧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