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長安城內的一些府邸之內,例行的酒宴依舊在進行。所談及的話題,卻無一不是今日的朝議。
長孫無忌卻沒有參與宴飲,而是一個人在后院書房喝著悶酒。忽然,門外傳來腳步聲,管家走進來,輕聲道:“公爺,世子回來了。”
“讓他進來。”長孫無忌已有三分醉意,管家怕惹惱了他,忙不迭地跑了出去。不一會兒,長孫沖走了進來,看到長孫無忌的醉態,不禁皺起了眉頭。
“父親何故如此啊?”
“何故如此?!”長孫無忌冷笑一聲,斜睨了長孫沖一眼,管家見狀,急忙告退。接下來父子的對話,他若聽了去,可沒有好果子吃。
“陛下召見你的事情,為何不告知我?父子隔心,這便是你的孝道么?”
長孫沖苦笑道:“父親誤會我了,陛下召見詢問的,不過是是否分封的事情。后面設置學士等諸事,我真的是一點都不知道啊。”
長孫無忌看著長孫沖,心中有火氣,卻發不出來。他豈能不知道,自己的兒子,現在與自己并不是一條心了。他靜靜地看著長孫沖,好一會兒,才道:“沖兒,我來問你。上個月大唐鹽業的那筆貸款事宜,你到底是批還是不批?”
長孫沖正色道:“父親,這件事我已經說了無數次了。按照規矩,若無足夠擔保,如此龐大數額的貸款,是不可能批下來的。這是規矩,斷無例外之理。而且,因為您是我的父親,為避嫌,大唐鹽業若想得到貸款,需要在抵押之外,再繳一筆保證金。”
“長孫沖,你不要太過分!”長孫無忌氣得咬牙,道:“你可知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誰?!我早晚有一天會老,長孫氏,整個隴右,都會交給你來繼承。你現在幫大唐鹽業,就是在幫你。幫你籠絡人心,幫你自己掙下一份家業。你不但不盡心竭力,反而處處掣肘,難不成你真的喝了李牧那廝的迷魂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么!”
“父親!這正是兒子想要跟您說的話!”長孫沖罕見地與長孫無忌針鋒相對起來:“父親莫要忘了,長孫氏的一切,都是陛下賜予的。陛下對父親的優待,一般是因為與父親從小一起長大的情意,另一半是因為姑姑。父親的才能,雖然是上等,但卻并不出挑!除當年陰謀事之外,父親可曾對這個國家,有過特殊的功勞么?”
“你說什么!”長孫無忌瞪圓了眼睛,氣得發抖:“你這逆子,口出忤逆之言,你、你……”
“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長孫沖豁出去了,大聲道:“以往父親做事,雖沒有大功,但畢竟忠心耿耿。但自陛下登基以來,形勢初定之后,父親做的事情,便是距離‘忠’這個字也漸遠了。父親所謀劃者,無不為了長孫家。為了私利,而置朝廷,陛下次之。陛下寬宏,不追究父親的過失,但父親卻不醒悟!”
“長孫家的興盛,不在于父親今日謀劃多少,而在于長孫家能否簡在帝心。這粗淺的道理,父親竟是看不透!兒子沒有喝什么迷魂湯,恩師教導了兒子本事,卻從未要求兒子做任何事情。兒子只是做了一個臣子,應該做的事情而已。合乎規矩,兒子一定會辦,不合乎規矩,兒子一定不會辦,無論是誰。便是恩師需要貸款,也是一步一步的按規矩走,便是太子需要貸款,也應如此。大唐銀行掌天下之財,不能沒有規矩!”
說罷,不顧長孫無忌鐵青的臉色,長孫沖躬身道:“兒子讓父親生氣,已然是不孝了。忠孝兩難,兒重任在肩……”說著,眼淚盈眶,轉身離開了書房。
長孫無忌怔怔地看著長孫沖離開的方向,好一會兒沒有回過神來。
而另一處府邸,卻是另一派景象。
褚遂良被任為文學閣學士,此后參與機要,平步青云指日可待。自有人聞風而動,前來道賀。褚遂良年輕,交往也少。但他的父親褚亮,卻是交游廣闊。雖說現在已經‘退居二線’,但是當年的朋友們,可都是個頂個的大人物。
昔年李世民設文學館,招募天下賢才,王府屬官杜如晦、記室房玄齡、虞世南、文學褚亮、姚思廉、主簿李玄道、參軍蔡允恭、薛元敬、顏相時、咨議典簽蘇勖、天策府從事中郎于志寧、軍咨祭酒蘇世長、記室薛收、倉曹李守素、國子助教陸德明、孔穎達、信都蓋文達、戶曹許敬宗等相交,當時稱之為“十八學士”。
這十八學士不但一律配享五品俸祿,而且食有魚、出有車,李世民還命閻立本為他們畫像,寵信有加。雖然,在李世民登基之后,這十八人并未都得到重用。但是昔年情意,并沒有忘卻,所有人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即便不在實權部門,也都有一份清貴的差事,衣食無憂。
今日褚遂良被選為學士,對褚亮來說,無異于后世自家孩子考上了重點大學一般,有人恭賀,自然是要大排酒宴,不醉不歸的。
酒過三巡,在座官職最高,權柄最重的房玄齡笑著開口,看向諸人,笑道:“諸公昔年,都是輔佐陛下的謀士,今日不妨猜猜,陛下此舉用意何在?”
在場都不是外人,說話也沒有什么顧忌。而且揣摩皇帝心思本就是謀士分內之事,即便傳到李世民耳朵里,多半也不會有什么。借著酒意,許敬宗接話道:“某以為,陛下此舉,所為無外乎‘集權’二字。”
于志寧是個一板一眼的人,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早年他便覺得許敬宗此人狡詐,故此對他頗有看法。但是這次,他卻認同了許敬宗的觀點,道:“陛下此舉,乃是收議政之權于閣。往后宰相之位,形同虛設矣。決策之權收歸君上,議政權分給沒有權柄的學士,再無大權旁落之憂。行政權劃撥六部,地方上分三司,分管司法、軍事、行政,直接對接六部……”
于志寧不禁感嘆:“陛下果然深不可測,僅這一手,便可大權獨攬,遠邁歷代皇帝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