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黃善保在薩雷闊勒嶺野居的時候,他每每想起此事,都覺得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當時的聞牧山,也是如此認為。
黃善保聽他跟費唐慨嘆道,西夜國的都城已經在沙漠中掩埋了一千三百多年,沒想到居然會在這一天被暴風吹出地面,完完整整地呈現在他們面前。
黃善保當時就在旁邊靜靜聽著。聞牧山繼續說自己是唯物主義者,唯物到骨髓里的那種,但他依然覺得,這種時機千年不遇,但偏偏讓他們撞見,簡直太巧了。
“只是之前沒有人來到過這里而已。這種狂風吹露古城的事情,沒準隔幾個月就會出現一次呢。”費唐卻不以為然,“來之前,我研究過這片沙漠的氣候,這個季節正好是沙暴高發的時候。”
“那你見過這種像考古鏟一樣的暴風嗎?它把整個城市都完完整整地刷了出來,簡直比我們專業技術人員干的活兒都漂亮。”
黃善保跟他們一起站在城墻上,他也低頭俯視。
就像聞牧山說的那樣,整個西夜國的古都呼犍谷城此時就匍匐在他們腳下。
這是一個保存完好的城市。
除了有些墻壁圮壞,房倒屋塌之外,整個城市的布局都整整齊齊地呈現了出來。他甚至覺得,這座城里的這些房子,要仔細修繕一下,甚至比亞吐爾村的房子都好住。
更何況,它們周圍還有堅固的城墻環繞著,如果沒有大風暴的話,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可能都感覺不到風的存在。
聞牧山站在城墻上,他一邊指,一邊說,而費唐就在他身邊不停記錄著,偶爾還拿起相機不停拍攝著。
從他們的談話中,黃善保聽到了哪里是皇宮,哪里是寺廟,哪里是市集,哪里是達官顯貴的住宅區,哪里有兵營,哪里是平民百姓的聚居地。
但最讓他們震驚的,不是這些整齊的房屋和街區,而是城市里面一條長長的“傷疤”。更可怕的是,這道疤痕所到之處,遍地都是累累白骨。
那道傷疤從古城中央開始,直接延展到的西門之外,從上面看去就像一根巨大的柱子垮塌下來造成的。
這根柱子一定體型巨大,它垮塌下來的時候必然已經碎裂不堪。它砸到了上百間屋舍,砸爛了一段城墻,最后在風沙和雨水的侵蝕后失去了原來的模樣,變成了一道切割過城市的傷痕。
而這跟巨大柱子的旁邊,就是黃善保他們挖掘清理了很久的五根“小柱子”。如今荒沙已經被狂風吹散,那五根“小柱子”也暴露出來,看上去讓人不寒而栗——
那是一只巨大的泥塑手掌,五根柱子只是它的手指而已。
費唐望著那個白骨累累的手掌,再看看那道古城里面的“疤痕”。
“這片砸塌的痕跡,應該就是那個手掌導致的吧?”他對聞牧山說。
聞牧山點點頭。
“這本來應該是一尊塑像啊,手掌應該也是塑像的一部分吧?”
“看這個規制,都能趕得上武后時期東京洛陽的通天浮屠了。”費唐贊嘆道,“一個西域小國,居然舉國之力來營造大佛……”
“不是大佛,絕對不是大佛,這是其他的神祗。”聞牧山否定道,“用白骨造像,簡直曠世未聞。”
他們正在說著話,忽然聽到下面正在“街頭巷尾”挖掘的民工們一陣驚叫,他們從一間屋子里嗷嗷地跑了出來。
“去看看!”聞牧山說。
三個人下了城墻,快步向喧嘩的地方跑去。
“怎么了?叫喚個啥?”黃善保對他們大聲喊問道。
吳萬春慌慌張張跑過來,指著一間保存完好的房子說:“太嚇人了,魂兒都飛了!你們進去瞧瞧!”
黃善保想先一步沖進去,結果被聞牧山攔了回來。
“我去看看。”聞牧山把他扒拉到一邊,費唐緊跟著進去。
黃善保問旁邊渾身哆嗦的吳萬春:“怎么了?”
“里頭——簡直就是……”
“就是他媽的地獄。”由長風使勁往地上啐著說。
他剛啐完,旁邊的人也像醒悟過來似的,紛紛往地上啐著。黃善保嚇得也趕緊啐了起來。
這是當地的一種風俗,如果撞見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大家就都會往地上啐唾沫——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習慣,是對鬼魂表示蔑視,還是表示厭惡呢?
黃善保此刻也朦朦朧朧明白了原委,但好奇心讓他依然探頭進去望了一眼。
但單單這一眼,黃善保就差點魂飛魄散!
那屋子里有很多架子,屋頂不知何時被砸漏了一個窟窿,借著窟窿透過來的光,他看到屋里架子上盡是密密麻麻的人類頭骨!那些頭骨慘白慘白的,一個個都齜牙咧嘴,瞪著黑乎乎的眼窟窿望著他。
黃善保只覺得自己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費唐也愣了一下,但聞牧山卻像沒事人似的走了進去。
事后每次黃善保回想起這一幕,都覺得非常奇怪,老聞當年居然能被自己那么肆無忌憚地欺負。
他不怕鬼神,但是怕人。
鬼神只是嚇人,但從來不磨人,能消磨、折磨人類的,只有他們自己。
黃善保咬咬牙,也跟了進去。他們走過一排排堆砌頭骨的“貨架”,走過幾個把腿骨、橈骨碼得整整齊齊的大筐,來到另一個房間里。
這個房間里沒有頭骨,只有一排排的灶臺,灶臺上放著一口口大鍋,鍋上還扣著籠屜。
除了放在灶臺上的鐵鍋外,旁邊還盤著一摞摞的大鐵鍋。黃善保只是匆匆打量了一下,就覺得那些鍋可能有上百口之多。
西夜國人要這么多鐵鍋做什么呢?
聞牧山和費唐兩個人都閉口不語,費唐不停舉起相機拍著照片,他走到一口鐵鍋前,伸手揭開了扣在灶上的籠屜。
“啊!”黃善保聽到費唐發出一聲驚叫,他也急忙伸頭過去。
就這一眼,讓他恨不能自抽耳光,恨不能自插雙目!因為躺在大鐵鍋蒸屜里的居然是兩具幾歲兒童的尸體!它們已經失去了水分,干巴巴地依偎在那里,就像在千年的夢魘中長眠不醒!
“這是一個食人的國家嗎……”費唐猶自驚魂未定,他聲音顫抖,喃喃地自言自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