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重新匯作白紙,紙上帖文一字一句,皆由濃墨鑄就。
“人者,天之敵也。”
筆勢驟然一頓,筆鋒一轉,由端正肅穆化作揮灑自如。
“天道困之以混沌,盤古以斧破之。”
“天道困之以常暗,燧人以火燃之。”
“天道困之以昏昧,倉頡以字化之。”
“天道困之以病痛,神農以藥醫之。”
“天道困之以洪澇,大禹以鼎鎮之。”
“天道困之以暴紂,女媧以周代之。”
從一字到一句再到一篇,渾然一體,筆勢連綿,細細數列,全部都是上古先圣的豐功偉績。此處筆勢洋洋灑灑,字體尖利鋒銳,氣象開闊,恍然間就讓人看見上下萬古的歷史洪流。
列至春秋戰國,字跡忽然一停,筆鋒突轉,急急切切,倉倉皇皇。
“時至今日,大道者,垂垂然將亡矣!”
“我等將不惜代價,起浩劫救之!”
“之”字一筆落定,篇章完整,所有人都不由沉浸在書圣的浩然氣中,萬古塵囂的氣息幾乎要將人神智吞沒,讓人被光陰的洪流沖刷著,個人的存在感急速消泯。
紙張猛然一卷,折作白色飛鳥,朝著長陽殿方向飛去,很快一道金光拔地而起,與之一同消失在了禁宮。
四周一片清悄靜謐。
良久,等所有人回過神來,雙生子與地上的男嬰都不見了。
“哎喲!”打破寂靜的是赭衣的一聲驚叫,他怒斥小枝,“你掐我做什么!”
小枝恍惚:“是真的,是真的……”
方才書圣一篇“人者天敵”寫下來,幾乎要將她的神智帶走,好不容易一卷字帖消失,她連忙掐了掐赭衣,看看自己有沒有真的回神。
赭衣怒不可遏:“我知道是真的!但是你掐我做什么!”
“舍不得掐自己……”
赭衣覺得長期跟小枝相處下去,定是要被氣得夭壽的。
他們倆在這兒扯皮,卻邪使則開始收拾殘局,有序撤退。
斷井頹垣被道法修補回來,倒塌的宮殿也都完美還原,四周漸漸恢復如初。卻邪使對于小皇子被帶走一事,也未有太多動容。他們的神色俱藏在面罩下,讓人無法猜透。
小枝也不敢多留,連忙隨赭衣到了宮外。
她找了個地方恢復真氣,把身上血污弄干凈。赭衣一個人上街走了一圈回來,帶回的消息著實讓人看不明白。
宮外氣氛有些不安,方才妖云蓋過禁宮上方,大半座洛城的人都看見了。
官府差役紛紛走上街頭,張貼告示,安撫民心。
不少人以為妖潮攻入了王都,紛紛卷鋪蓋想逃。官府的人挨家挨戶敲門解釋,說方才的不是妖云,而是書圣落筆點睛,化出來的墨云,是祥瑞之兆。
“這話他們也編得出來?”赭衣在街上走了一圈,聽得啼笑皆非。
最離譜的是,大部分老百姓還都吃這一套,他們連忙把收拾好的包裹散了,又回家里吃瓜喝茶,按老樣子過活。
比起相信壞事,大部分人還是更愿意相信好事的。
“洛城官府反應這么快嗎?”小枝覺得奇怪。
“確實有點奇怪。”芥子囊中沉寂好久的陸長光終于出聲,“好像提前有準備。”
赭衣才不想思考這些。
他見小枝腹部開了個大口子,便道:“你換身衣服,我們去逛個街吧?”
小枝覺得自己心已經夠大了,沒想到赭衣更大。
一番生死之爭,仙魔之斗,這家伙還能想到逛街?
赭衣見她沒反應,不耐煩地說:“好不容易來洛城一趟,總不能只得了一身傷回去吧?現在食骨大烏也死了,禁宮之亂有謝迢收尾,逛逛街又不影響什么……”
食骨大烏!
小枝聽他說起這個,心都要痛死了。
她拼了老命就是為了爭食骨大烏的首級!沒想到鎮山石一破,那群卻邪使就像嗅著腥味的鯊魚一樣,撲上來把食骨大烏給撕碎了。
現在她功德沒撈著,人還傷得不輕。
“走吧!”她終于看開了,“逛街去!我想買點筆墨練字!”
玉簡用得多了,字也越寫越丑。
書圣那一手字,看得她如癡如醉,恨不得立即學起來。不過那人應該是魔主的化身之一,恐怕這輩子是沒機會學了。
說來,魔主這人也是奇怪。
他有化身在中古成亞圣之位,也有化身在近世成次圣之位。他自己卻偏偏不向著人族,要向著妖獸,說什么“應劫”之類的玄乎事兒。
“想什么呢?”赭衣見她走神便問。
小枝穿了件蜀山弟子服,遮住腹部的傷處,跟赭衣上街到了一處茶攤。
“在想魔主。”她老實回答。
“嘁。”赭衣跟魔主相處過一段時間,他回憶道,“愛聽戲愛書畫,挺正常的一人。”
小枝一開始覺得不能理解,但后來代入自己認識的人一想,又覺得可以理解了。
“拂月公子喜歡做點心還喜歡養花,也是挺正常的一人。”
好像這么多仙仙魔魔里,只有謝迢最不像人。
人都該有私情,他好像一點沒有。
他靠自己一步步走上修道界巔峰,天下蒼生又沒給過他什么好處,怎么浩劫一起他就去救了?沒理由啊……
現在想想,反倒是魔主這種平時看戲寫字,業余屠城滅世的,看起來要正常點。
‘誰還沒個愛好呢?’小枝心想。
她和赭衣在茶攤上聊了兩句,凳子還沒坐熱,就有卻邪使跑來傳令。
“謝迢仙尊到了。”
赭衣“蹭”地一下跳起來,站得筆直。
卻邪使擺擺手:“不是找你,是找折枝。”
赭衣松了口氣,幸災樂禍地看著小枝。
他從卻邪使手里接過護身符,返回塵囂道,小枝跟著卻邪使到了文廣壇。這里五方神山傳送陣都被關閉了,引路人像木雞似的站在禁制邊,偶爾用余光打量傳說中的謝迢仙尊。
那人站在日晷前,稍往后退了一步,影子沒有擋住石針指向。
他還是老樣子,不言不語,表情寡淡。
小枝惴惴不安地看著他,小步走到他身后,特別注意下才沒有緊張到同手同腳。
謝迢不說話的時候最嚇人,一開口語氣倒還比較溫和。
比如現在。
“傷怎么樣?”他視線始終落在日晷之上,未分一絲給小枝。
“還好……”
“嗯。”謝迢又不說話了。
小枝看著日晷上移動的影子,覺得這玩意兒動得也忒慢了,眼看八百年都要過去了,它怎么還在原地?
“魔主帶走的孩子……”謝迢重新開口,小枝這才感覺到時間的流動,“已經被換過一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