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臺上“咿咿呀呀”的唱聲逐漸遠去,人的氣息也消隱不見。周圍場景恍惚間一變,轉眼就化作細雪紅梅,落花石案。
拂月公子放下白瓷杯。
“為什么?”他問。
書生放下背后的書匣,問道:“什么為什么?”
“夢生子,不要裝傻。”拂月輕抿淡茶,嘆道,“為什么你好好的圣人不當,卻要墮而為魔?”
夢生子坐在書匣上,看起來有些散漫,眼神卻十分尖銳:“若為一己之私而毀國家之利,是為不義,對吧?”
“對。”
“那為一族之私而毀舉世之利,也是不義,對吧?”
拂月不答。
夢生子笑道:“犧牲人之一族,換取大道長存,何錯之有?”
歸根結底,他這么做是因為他認為“道”在“人”之上。
而認為“道”在“人”之上,對于圣人來說,就是邪念魔道。
人是高于一切的。
“明白了。”拂月最后一次放下杯子,“我們昆侖見。”
他起身欲走,但是被夢生子叫住。
“你們知道歸藏城里有什么嗎?”夢生子依然笑著。
“樹?”
“對,樹。”夢生子點頭,“誰種下的樹?”
“你又在故弄玄虛。”
夢生子失笑道:“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么所有人都被那座城拒之門外,只有你們的祭器進去了。”
他頓了頓,見拂月仍在原地,便繼續道:“所以……圣城之戰后,我照著那棵樹,那些石鎖,追查了很久。你猜猜我發現了什么?”
“不要再問我問題,說下去,或者我現在離開。”
“那我就不多嘴了。”夢生子從書匣上下來,“以后你們會知道的。不過,請容我提前說上一句……人真是可悲的東西。”
他語氣平緩,讓人心中微沉。
書匣中忽然飛出大量藍蝶,將他的身影蓋住,面前又變回了戲臺的樣子。
伶人濃妝艷抹,酒氣芬芳,唱詞裊裊繞梁。
“這其間正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青山也白頭老了塵世!”
臺下客悄然消失,白衣無影。
昆侖,烏云低垂,山脊上浮出一個個黑點。來自五鎮神山的候選者,漸漸出現在昆侖雪山上。
未等他們站定,腳下便傳來一陣山搖地動,皚皚白雪搖落。
大巢窟通往地面的冰道被打開,先出現的是蟻群。候選者們從未接觸過這類小型妖獸,紛紛以烈火燒之。
妖蟻合抱成團,像球似的飛速滾動,外圍裹了昆侖雪,燒死很少一些。蟻球撞在修道者身上,眨眼就把他們吃得連白骨都不剩。
“郁之,水靈陣。”小枝的聲音傳到隊友們耳中。
烈火灼灼,融冰為川,一道道藍光漂浮在妖蟻們行走的必經之路上。水浪激流將蟻群沖開,原本嚴密的陣型也難以維持。
“油,火。”小枝對楚臣道。
符箓撒開,油浮于水面,將同樣飄在上面的蟻群燒盡。這一處被清理干凈,隊伍很快沿著圣火燃燒的方向,往山陽一側走去。
“停。”小枝止住他們的步伐。
剛翻過山脊,背后就傳出尖銳的鳴音。
隊里幾人探出神念一看,另一邊飛出了巨大鐵翅妖鳥。它們像一座座空中方舟,背上坐著大量小型妖獸。
妖鳥飛出冰道,開始往地上投放妖獸。
小枝帶隊友走到山陽面,正好避開投放妖獸的地方。他們從妖獸的視線死角布陣,大量清理沖鋒在前的小妖。
周圍打殺聲一片,又是道法遁光,又是魔霧妖氣。有時候一個符箓砸下去,根本不知道打到的是妖是人。
候選者們殺得滿眼都是血色。只有到了這時候,他們才意識到——根本沒有“害怕”的余地。可能在心顫的那一刻,妖獸的利爪就撕裂了他們肉體。
這片莊嚴圣潔的雪地里,火花閃電飛舞,殘肢血肉四濺。
小枝一開始簡短清晰的指揮,逐漸變得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復雜。
“布陣,守據!快一點,無悌要來了!”她胸口那塊黑色鱗片正在發熱,灼燒著皮膚,幾乎燙出疤痕,“飛虹快點撤回來!!”
她話音剛落,整座昆侖山就像被掀開了蓋似的,下方隆起一個巨大的黑影。
麋身,牛尾,馬蹄,渾身覆蓋著漆黑的鱗片,種種道道的光芒悉數被它吞噬。
漆黑鱗片尊榮內斂,琥珀色眼瞳莊重威嚴,麒麟巨獸在昆侖頂峰踏蹄長嘯,讓群妖俯首,也讓修道者本能地戰栗恐懼。
小枝第一次見無悌的妖身,感覺比紋翦小很多,卻把同樣恐怖的氣勢凝聚到了更小的體魄里。
它的眼睛,琥珀色,又淺又亮,甚至感受不到殺氣。里面只有沉沉的,從亙古蠻荒傳來的浩蕩不甘。
人族在陽光下肆意妄為的時候,妖族卻被封印在不見天日的神山。
憑什么?
只憑圣人一句話罷了。
“女媧……千年萬載也好……你能封印妖族,卻永遠封印不了秘密。”山巔的麒麟口吐人言,修為稍低的修道者口噴鮮血,瞬間倒地,心臟處被碾成一片肉泥。
王獸者,可輕易以威壓殺人。
與此同時,蜀山神劍的劍光也亮了起來。
小枝抬眼看向空中,半壁清氣與浩蕩妖云割據。
謝迢孤獨地站在空中,身邊既沒有妖獸,也沒有人。他左手持劍,鋒芒冰冷,出鞘如修羅。
浩浩蕩蕩的清云仙氣朝著山巔壓去,一劍斂盡光華,無欲無念,突破了所有“招式”與“技藝”,走向了劍本身的極致。
一劍即定勝負。
王獸踏蹄長嘯,并無懼意。
它腳下雪山崩塌,大雪將無數修道者掩埋。那些垂垂欲死的妖獸眨眼間就振奮起來,拖著半殘的軀殼開始反攻。
劍光已至!
麒麟微微垂首,雙角將蜀山劍影抵住,大地皸裂,空中產生絲絲縷縷的黑色裂紋。劍氣以兩者為中心,撕開了整個山巔。
無數妖獸齊聲嚎叫,它們的力量又像細流般反哺給它們的王。
無悌仰頭長嘯,音調極高,這一次沒有任何人聽見聲音。小枝胸口都被燙出了疤,心臟像第一次跳動那樣瘋狂又迫切地迸血。
“你知道我比你多了什么嗎?”
這一劍無功而返,王獸甩了甩角,踏蹄而言。
“同伴!”
它背后獸群齊嘯,聲震昆侖,層云撕破。
謝迢換右手執劍,手臂漸漸被金屬色劍紋覆蓋。
旭日東升,光芒萬丈。
劍勢如破曉,初升之勢無可遏制,收撤之間沒有絲毫猶疑,眨眼又斬在麒麟角上。
這一次,角被斬掉一截。
麒麟怒嚎不止,原地踏蹄,幾次噴出黑焰都未能沾衣。
“還多了廢話。”謝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