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隨那個叫“阿洛”的孩子離開。
他們走到輪轉鏡前,阿洛將鏡子收作一掌大小,然后把它交給小枝。
“喏。”他不情不愿道,“給你。”
周圍那些大大小小的鏡子也全部消失,無數個小世界都歸于寂滅。
阿洛把地上的尸魂針、鎮魂鈴、小木人都撿起來,表情十分不舍。這是陪伴他萬載的玩具,可是哥哥突然不讓他玩了,還要他把東西還給別人。
小枝拿著鏡子端詳,上面朦朧如霧,氣息幽玄,入手溫潤沉重,一摸就感覺是很厲害的法寶。
“哼,反正我也玩膩了。”阿洛紅著眼說。
小枝拿起鏡子晃一晃:“這個怎么玩?”
阿洛道:“就是自己想一個世界出來,然后做些小人放進去。可以玩好長時間,只要控制好最重要的小人不死就行。”
阿洛說著,舉起手中的木頭人。這個木頭人以他的模樣雕刻,栩栩如生,上面還纏他一縷發絲。
“這個小人與我息息相關,如果它在鏡中死去,會讓整個鏡中世界失控。所以每次它快死了,我都會把他拿出來換一下。”
小枝心下莫名一跳,涌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她問阿洛:“他一直病著,這是為什么?”
阿洛摩挲著木頭人,不舍地說:“因為我想象出來的世界,不能讓我自己滿意,所以我的化身在里面,境況會越來越差。”
“既然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世界,怎么還會有不滿意的?”
阿洛冷哼道:“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嗎?不把所有事情都想一遍,你也不會知道的。”
小枝被他說服了。
兩人回到殿中,詩皎與尸王已經談完。她面色復雜,卻比來時少了幾分惶恐,似乎得到了尸王什么承諾。
小枝和詩皎拜別尸王,一同離開澗底。
到澗上與杜忘川會合后,詩皎道:“這次得多謝城主,若是沒有你,我恐怕還在澗底受那孩子折磨。還有件事,不知……”
杜忘川皺眉:“城主能陪你來南疆已經仁至義盡,你還有什么要求?”
詩皎忙道:“不、不是要求!只是……我常年在魔主身側,這輪轉鏡難以藏匿。能否先把它放在連山城,改日等師尊來取?”
小枝當然是答應了。
一來可以玩一玩輪轉鏡,二來可以找個機會與花欲曉見面,一舉多得嘛。
回連山城之后,小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輪轉鏡掏出來,搓了幾個小泥人,開始砍樹、挖礦、摘果子。
這么一玩,終于明白阿洛怎么會沉迷萬年了。
輪轉鏡實在是太好玩了!
搓一個泥人,給他砍樹造屋,挖礦打造武器,摘果子釣魚維持溫飽。等他活得好些了,就捏點別的人,最后聚成一個村落。等村落繁榮起來,又分化成好幾個村子,最終形成城池。城池又可以結盟打仗,統一為國家……
當杜忘川過來叫她時,她已經沉迷三天三夜了。
“咳,忘川,有什么事?”小枝趕緊把鏡子收起來,假裝只是隨便看看。
杜忘川看了眼輪轉鏡,道:“也沒什么……只是想提醒您,差不多該回去了。”
他告訴小枝,東鎮那邊,即將最后一輪的侍劍人選拔。拂月公子離開昆侖,就是為了選出侍劍人,替代龍王的位置。眼下最后一輪選拔開始,他也快回昆侖了。
“好好好!我馬上回去!”小枝躺回床上,準備入夢回本體。
杜忘川給她壓好被角,斂下目光,免得讓她不自在。
“忘川……”小枝走前,輕聲問他,“你有想過,自己為什么會重生嗎?”
杜忘川微怔:“我是為了您而重生的。”
“不是為了什么,是,為什么?”小枝問。
杜忘川不解其意。
小枝閉上眼,沉靜道:“我這幾日玩輪轉鏡,如果有特別喜歡的泥人死了,就會把它拿出來修好,再放回鏡子里。忘川有想過嗎?自己是被誰拿出來,重新放進新世界了?”
杜忘川失笑道:“城主,你輪轉鏡玩多了,世間并非鏡中……”
小枝搖頭:“如果輪轉鏡里的世界,沒有按照我所預想的方向發展,我會讓它重新來過。”
她沉墜歸藏城的那一世,一定是讓誰無法接受的結局。
所以,才要重新來過。
“城主,別想太多了。”杜忘川溫聲道。
小枝知道他沒放在心上,于是也不多提。她看著他,閉上眼,再睜開時,映入了刺目的雪光。
昆侖一如既往的寒冷。
小枝用日晷修煉幾天,一直到金丹期后期,接近元嬰期瓶頸,才停止運功。
她又看了幾天書,把望圣臺浮空冢中記下來的地圖,和現在的地形圖對比,尋找鑰匙對應的位置。
眼下最重要的是祭劍,但銀鎖也是不能回避的問題。早一天開始準備,就多一分生存機會。
她有條不紊地按計劃行事,直到月末,拂月公子才回歸昆侖。
這時候,昆侖的考核也要開始了。
“去東海考核。”拂月公子照例給她透露情況,“有一座海底圣跡,不過,傳送陣只能把你們送到海面上。”
“游下去嗎?”
“對。”拂月點頭,“小心些,這次的圣跡,神山還從未探過。”
小枝心中微訝。
以前的圣跡,要么是像建木、燧皇陵一樣,本來就受神山控制。要么也是像陰陽家墓、兵家吳起墓一樣,是神山早已了解的。
但是聽拂月的意思,這次考核的地方,連神山都從未涉足。
“新找到的圣跡嗎?”小枝問道。
拂月未答,也算是默認了。看來這次他們去東海,還有點意外收獲。
考核日那天,昆侖長老陪他們一同進入傳送陣,帶著他們在海面上空降落。
小枝從天而降,并未御劍。
她又記起第一次考核,也是這樣從天上一躍而下,面朝著未知的戰場。
短短四年,卻恍如隔世。
“喇叭花。”她輕念一聲,劍光隨她入水,分光掠影,游魚般潛進水底。
她牢握劍柄,筆直地沖進水底,一路下潛,直至見到海底的輪廓。
海下有一個巨大的陰影,乍一看像是宮殿,細看又覺得像是海底大墓。定無觀實在太模糊,很難確定它的具體樣子。
到了近前,有幾名候選者用符箓和法術點亮周圍,小枝這才看清海下巨物是什么。
那是一艘大船。
有一半入海床之下,另一半揚著帆,船頭朝上地仰著。
這艘船極大,和小枝搭乘過的空中大船有一拼。但它明顯是凡人工藝,而且十分古老。幸好有圣意籠罩,保護其不受水流侵蝕,不然木質結構早該朽壞了。
候選者們謹慎地突進,小枝也跟著他們,不敢妄動。
離得遠時,神念一觸就被圣意擋開。等離得近些,船的構造也越發清晰。小枝跟拂月呆得久了,讀的書也多了,越看越覺得這船是秦時的造物。
“是秦時的!”她聽見其他修道者議論。
“不像吧,可能要更早些。你看船上刻字,均非秦小篆呢。”
小枝很快也到了船上,扶欄處有不少鬼畫符似的東西,確實不是秦篆。船上有很多客房,小枝往里走一走,便看見幾卷保存完好的《尚書》。
秦焚書坑儒,今《尚書》僅存百篇,這里有完整篇章,說明此船應該沉于始皇焚書之前。
她又回甲板上,候選者們各顯神通,已經把船的年代查得清清楚楚。
此船確實是秦時之物,但比焚書坑儒要早。全船沒有一個活人,但是有不少人跡。此船出海的目的,也在船艙里的竹簡中找到了——那就是尋找不老藥。
“這是徐福出海的船!”
于是,便有候選者興奮大喊。
“船上會不會有不老藥?快去找找!”
“聽說徐福攜三千童男童女出海,一去不返,沒想到是在這兒沉船了!可是船上沒有尸骨,著實有些蹊蹺。”
“小心為妙!船上圣意昭然,可徐福又跟哪家圣人有關呢?”
小枝聽他們議論了一會兒。
看來,也不是所有人都清楚“不老藥”的真相。
在深信史籍記載的人看來,徐福就是帶著三千童男童女,一去不復返了。
但是吃了不老藥的小枝卻知道,徐福應該是求仙成功,帶著三千不老藥返回了。
返回之后發生了什么,沒有人清楚,反正始皇帝沒能長生不老,徐福也銷聲匿跡。
“師姐!”
小枝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扭頭發現昭華悄悄到了她身邊。
是了,昭華也隨拂月公子到昆侖,參加這邊的考核。上次在陰陽家墓沒遇上,沒想到這次她主動找來了。
昭華小心道:“師姐,你怎么不進船艙看看?他們都去了呢。”
“我想穩妥一點。”
昭華興奮地說:“船上說不定有獻給始皇帝的不老藥,要是能拿去給父皇就好了。你說,徐福當初弄了多少藥?夠我們分嗎?”
“這是不是徐福的船,還不好說呢……”小枝語氣平淡,“始皇本紀中說,被派去找不老藥的還有韓終、侯公、石生等人,你怎么知道不是他們的。”
昭華的熱情被撲滅一半。
“他們找到了嗎?”
小枝搖頭:“他們都沒回來。”
至于為什么沒回來,史料眾說紛紜。最普遍的說法,還是因為始皇帝暴虐,他們怕找不到不老藥,會被殘殺,所以索性逃跑了。
但是在小枝看來,這些方士與徐福還是不同的。
因為徐福是主動上書,請求出海尋不老藥。而其他人,都是被始皇派出去的。
昭華實在按捺不住,就先去船艙里探察了。
小枝仍站在甲板上,看著穿梭船艙中的候選者。
她在思考。
這艘沉船,是剛剛被發現的圣跡。
此前,神山都沒有探查過。
他們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小枝想遍神山近日動向,也只想出一種可能,那就是不久前的陰陽家圣墓。那座圣墓也是剛被發現的,墓主身份不明,但肯定是陰陽家圣人。
而秦時效力于始皇帝的方士,包括徐福在內,基本都是陰陽家的人。
從前一個圣跡找到線索,推斷出這個圣跡的位置,再派他們來探查,這是完全可能的。
小枝想著,便布下禁制,在船上入夢回連山城。
傀儡化身醒來,杜忘川正好守在床邊,不由有些驚訝:“您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神山近日不是在考核嗎?”
“沒時間了,帶我去見陸叔叔!”小枝掀被子起來,“我上次用盤螺壺煉的東西,快要孵好了嗎?”
杜忘川見她來得匆促,便立即道:“快好了,我這就為您取來!”
很快,杜忘川帶著盤螺壺和陸長光一起回來。
陸長光還是那副冷嘲之色:“這次比孵詩圣還快,恐怕不是你想要的鄒衍啊。”
小枝從煉化那天開始,就一直叨念著要煉個鄒衍出來。他畢竟是春秋戰國時的陰陽家大能,比其他圣人厲害不少。但是看煉化時間,估計怎么都不會是鄒衍了。
“算了……”小枝強顏歡笑,“能讓我應對這次考核就行。”
壺開始沸騰,白煙一股接著一股地冒出來,煙里還飄蕩著不少頭發,小枝看著一陣惡心。過了會兒,那個人才露出完整的身形。
杜忘川一件長袍披在他身上,小枝蹲下去與他對視。
這是個很年輕的男人,可能比李冕還年輕,最多就二十出頭。樣貌平平,氣質普通,讓人看了就忘。
小枝直起身子,質問陸長光:“你是不是把骨頭調包了?”
陸長光冷哼:“你怎么不說,是你自己拿錯了?”
小枝有點不敢相信,又認認真真、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復活的人。他看起來真的太普通了,就算從她身邊經過一萬次,第一萬零一次她都不一定能注意到。
“請問閣下是陰陽家哪位圣人?”小枝還懷有一絲希望。
“圣人?什么圣人?”路人臉茫然答道。
陸長光“噗嗤”笑了一聲,抱著盤螺壺就走了。
小枝真的不懂怎么會煉出個完全無關的人。
她也沒空在這兒耗了,只得吩咐杜忘川:“找人看著他點,等我回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