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弼洲聽完這個感人至深的故事,看小枝的目光柔和不少。
他修的是“財道”,也是看盡人間煙火的俗道,對于人與人的牽絆,是非常看重的。他能理解楚臣為何選擇為連山城效力——一定是因為小枝對他有知遇之恩,愿意幫他實現理想報負……
“城主,你有所不知。”楚弼洲苦著臉道,“我膝下兒孫無數,但臣兒無疑最優秀的。他若能繼承家業,自然是最好。若能當上侍劍人,那也不錯……但是讓他留在海上,過著不知前路何方的日子,我也實在心痛啊。”
楚弼洲悄悄觀察小枝神色,作為商人,他不想惹任何敵手,所以把話說得十分委婉。饒是如此,他也怕小枝覺得他看不起連山城。
結果小枝非但不生氣,還十分高興。
“楚前輩,你說得太對了!”小枝用力點頭,“照我看,楚臣就該回來娶妻生子,繼承遺……億萬家產。”
楚弼洲愣了半天,不知怎么接。
這是反話嗎?
難道她已經生氣了?
那……那還是緩一步,慢慢勸吧。
“咳,城主,你誤會了。”楚弼洲斟酌道,“臣兒還年輕,他在外闖蕩,我雖有不舍,卻并不反對。娶妻生子這種事,作為修道者,也沒必要看得這么重。”
“還是要看重一點。”小枝見他話鋒轉了,心里很急,瘋狂暗示道,“我也不愿意因連山城建設,耽誤了楚臣。”
楚弼洲疑道:“真的嗎?”
“對。”
小枝又苦口婆心地勸了很久。最后,楚弼洲似乎被她打動了,決定出錢幫助晝島建設,緩解楚臣的壓力,讓他有空談感情。
小枝滿意地離開,楚弼洲又找到楚臣,好好聊了聊天。
“你這位城主,心機頗重,假言虛詞,不是個可以交心的人。”
小枝一離開,楚弼洲和藹可親的神色就消失了。他端坐在高背椅上,點了安神的熏香,氣息沉如泰山。
楚臣心想,肯定是小枝騙遺產被發現了。
“只談生意,交什么心。”他淡然道,“況且她那點想法,我都一清二楚。”
是他們倆一起商量的,可不是一清二楚嗎?
楚弼洲微訝,皺眉道:“你知道她接近你是為我楚家財富?”
‘這我可太知道了。’
楚臣清了清嗓子:“不礙事,我也非三歲孩童,心中都有數,沒那么容易被騙。”
楚弼洲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把玩了幾下桌上的鎮紙,似乎覺得很奇怪。
楚臣道:“好了,老爺子!不管怎么說,我都不會回來成婚的。”
楚弼洲將手中鎮紙一放,似乎想通了什么。
“我懂了。”他沉凝道,“你必須回來成婚!”
你懂什么了!??
楚臣一頭霧水。
“臣兒,若你是為干出一番事業留在連山城,那我也忍了。但你竟為那城主所惑,如此一意孤行,看來我得采取些手段了!”
“為那城主所惑”是什么意思??
楚弼洲聲音堅決:“你知道城主目的不純,還愿意為她效力,給她賣命!這可不是我楚家家訓講過的!我看你是陷得太深!”
楚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原來小枝賣破綻,是在這兒給他挖坑!
他咬牙切實,恨不能立即出去找她算賬。
“不是……老爺子,你聽我解釋……”
“這有何可解釋的?”楚弼洲將鎮紙一拍,“我楚家之人找道侶,歷來不重出身,只重品行。論出身,修道界哪家貴得過楚家?”
“只有品行端正,頭腦清明,不貪不惰,才能讓楚家長久傳承下去!可是,我沒想到你竟然與這種貪婪虛偽的女子廝混,實在有辱門楣!”
“我……”
楚臣剛說了一個字,就被楚弼洲打斷:“什么都別說了,回來結婚!改日我親自考量那什么寶寶的品行,再給你挑幾個備選……”
楚臣悔不該當初。
最悔不過是認識小枝。
“不行。”楚臣道,“我不能娶妻。”
“為什么?”楚弼洲冷笑,“因為那個城主?”
“不是。”楚臣心中一片平靜,“因為寶寶死了。”
楚弼洲不小心把鎮紙摔碎了。
“你說我死了!!?”
回去的路上,小枝聽楚臣道出讓人崩潰的消息。
楚臣冷笑:“你不仁就休怪我不義。”
寶寶是個假身份,又多日未歸,楚臣突然道出這個消息,楚弼洲也無從查證。
接下來只要把小枝騙走,他就順利脫困了。
小枝在短暫的驚訝過后,表現得很冷靜:“哦,沒事,我這個身份也沒什么用了。”
她已經找到了華胥之夢的位置,不必再借多寶堂的東風。最關鍵的是,有了楚弼洲這么大的債主,以后連山城的運轉也不用擔心了。
楚臣見她這么冷靜,心下有些不安。
“那、那先回晝島巡查吧。”他清清嗓子。
“不用。”小枝說,“我們的新金主,楚弼洲老爺子,馬上會派幾名年輕有為的后輩來晝島歷練了。他也想看看連山城情況,再決定是否繼續支持我們。”
楚臣一把揪住她的后領,怒道:“你把晝島交給別人!?”
“對啊。”小枝說,“給你分擔一點壓力。”
分擔壓力??
楚臣感覺自己馬上就要累死了!以后不光要排擠蘇兼,還有排擠楚家來的幾個人!!
“算你贏一籌。”楚臣咬牙切齒。
兩人回來得很快。
小枝安排人去海岸,接楚家弟子上島。楚臣埋頭苦思,接下來該怎么穩住自己的地位。
至于假婚計策,就像無事發生過。
連山城一如既往地平靜。
杜忘川熄滅殿中燈火,小枝抱著枕頭入睡,醒來時只聽見一片嘈雜的巨響。
她捂住耳朵,埋頭卷中,過了很久,聲音依然在。
“這是……”她猛然抬頭,意識到這個聲音不是周圍的,而是回蕩在她心中的。
她摸出宋機給的信物,將它扔遠些,用真氣封住,聲音果然消失了。
“壞了嗎?”小枝納悶道。
她將信物撿回來,里面又傳出嘈雜的巨響,又是轟隆隆,又是嘩啦啦,半天都停不下。
“怎么回事?好像不是壞了啊……”
這個信物,是一枚戒指,能讓她聽見宋機的心聲。但是因為卻邪使監管嚴密,宋機也很少用它。
“卻邪使……”
想到卻邪使,小枝又有點不好的預感。宋機私下聯系她,還暗中籌建傳送陣,做的實在是太多了。一旦被五帝座中的隱帝座發現……
說不定已經被發現了。
小枝拿起信物,腦海中亂聲不絕。她當機立斷,直接拔劍將其毀壞。
如果被發現,閻獄道會第一時間溯源,看看他在用戒指聯系誰,都說過些什么。
這片亂聲,很可能是檢測術法留下的。
安全起見,先毀掉為好。
然后,要想辦法探探宋機的情況。
小枝踏出閉關室,外面是刺眼的陽光。
接近春日,大片白雪落下,日光燦爛得讓人無法直視。很多新的花草被移到光芒下,枝葉修建良好,小白趴在蔭處睡覺。
“拂月公子呢?”小枝把小白叫醒。
小白呼呼大睡。
“怎么了?”另一片草木濃陰中傳出聲音,小枝先看見人,然后才感覺到氣息。
拂月公子換了身月白色道袍,雪裘半搭在臂彎間,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
“我想回蜀山看看。”小枝說,“好久沒見過以前的同伴了,剛才夢見他們,十分想念。”
拂月公子搖了搖頭:“這幾日東鎮侍劍人會來拜訪,我走不開。”
“我自己回去就行……”
拂月公子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小枝知道他的意思,只得道:“好吧……我回去繼續睡。”
這一次,她入夢控制易子規,決定找沈風玄問問。
結果去得不巧,易子規不在沈風玄身邊,而是在東海接人。
小枝用力敲了敲腦袋:“化身越用越亂了……”
她自己控制易子規去接楚家弟子了,剛才居然沒想到這點。結果回昆侖繞一圈,最后還是到了東海,總感覺很虧。
“算了算了……來都來了。”
小枝換上笑臉,熱情接待楚家人。她以自己的經驗,介紹島上的部分情況,但是沒提海底的城。
第一站,晝島。
晝島十分繁榮,但是往來的修道者,修為普遍不高。這里是天機泄露閣的據點,滿地都是情報販子、黑心商人,所以都表現得不起眼。
“這里是晝島,島主楚臣,也是你們宗族的弟子。他近日失去未婚妻,心情極為悲痛,我們就別去打擾吧。”
于是此站略過,直接前往第二站,夜島與影島。
夜島上,薛貞在訓練殺手,陸長光在鼓搗奇奇怪怪的東西。還有隱圣姐弟,分別在夜島、影島上,一人掌風月事,一人掌殺伐事,都是見不了光的生意。
“這里是夜島、影島,島主是一對姐弟,不喜見客。我們先走吧。”
于是第二站也略過。
船上弟子有些納悶:“三座主島這么快就看完了?怎么感覺什么都沒看到啊?”
小枝又不敢暴露連山城秘密,又急著去找沈風玄,當然比較敷衍。
“大家有所不知。”易子規一本正經地說,“三座主島的生意只占很小一部分,我們最有意思的東西,都在外圍海島呢。”
接下來,小枝直接把這些人轉手交給杜忘川。
杜忘川把小枝平時玩的東西,給他們體驗了一遍。包括海蛇宗海獸列陣出巡,烏龜巨艦大戰鐵傀儡,輪轉鏡的鏡中世界,以及七八個不同的假秘境。
楚家弟子見過很多厲害的東西,但假秘境確實別出機杼,做得新意十足,讓他們流連忘返。等他們去晝島報道時,已經是三五天后了。
他們往多寶堂寄了封密信,將這些天的所見所聞全部上報。
楚弼洲收到他們的信,頓時氣得火冒三丈。
“第一日,晝島。島主喪妻,十分悲傷,不見客。”
“第一日,夜島、影島。島主怕生,不見客。陸管事喪妻,不見客。薛管事喪夫,不見客。”
“第二日,海獸出巡。海蛇宗宗主道侶跟人跑了,十分悲傷,不見客。”
“第二日,假秘境好玩。”
“第三日,假秘境好玩。”
“第四日,沉迷輪轉鏡。”
“第五日,略。”
第六日、第七日……一直到最后一天,竟然全是略!
楚弼洲坐在椅子上,眼神深沉:“看來不光楚臣,就連我派出去的那幾個精英弟子,也已悉數淪陷!”
連山城……真是魔窟一個啊!
小枝以最快速度趕回南鎮沈家,見到了沈風玄。
“你還知道回來!”沈風玄火冒三丈,“東鎮新侍劍人馬上就到,我還在想,要是等那時候你沒回來,那就不用再回來了。”
易子規只得低頭道歉:“下次不敢再犯。”
外頭來人通報,說此花姬已經到了。沈風玄只能壓下怒火,調整神情,出去迎接。
小枝也跟著出去,看見此花姬的樣子,不由愣住了。
她穿著百花盛放的繁復長裙,長袖纏著條條花藤。赤裸雙足被裙擺末端的白紗遮住,竟是微微離地的。
最讓小枝在意的,是她的面具。
她戴上了長生姬的面具。
面具斜戴著,上面纏滿花藤,與發絲糾結在一起,只遮住半張臉。露在外面的面孔,溫柔干凈,一如往初。
“此花殿下。”沈風玄微微頷首。
“沈公子。”此花姬牽起裙擺,安然微笑,“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
沈風玄點頭:“請進。”
二人入內,他道:“沒想到您拜訪神山,第二站就是南鎮。”
“我喜歡大海。”此花姬笑道。
小枝微微蹙眉,看來此花姬還未融入侍劍人之中。正常的拜訪順序,應該是中鎮蜀山、北鎮不周、西鎮昆侖、南鎮方諸才對。她卻是去了蜀山,直接來南鎮。
沈風玄請她坐下,她卻仍站著不動。
“我為山神,不能沾塵世他方之地。”此花姬歉然笑道,“還請沈公子見諒。”
“她破事也太多了吧!”沈風玄忍不住跟易子規傳聲,“難道讓我去砍日月島的樹,給她做把椅子!?”
“請坐。”易子規已經上前,為此花姬拉開一方蒲團,“這是用日月島藤蔓編制的。聽說您要到訪的消息之后,沈公子就一直在費心準備。”
此花姬微微驚訝:“有勞了。”
她看向沈風玄的目光,變得柔和不少。
沈風玄也很驚訝,但是不能表現出來。他傳聲問易子規:“你什么時候弄的?”
“剛剛去東海,回來的路上順便準備了一下。”小枝道,“她之前肯定去過中鎮了,快問她中鎮侍劍人和帝座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