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戰火蔓延。
起義軍規模有大有小,有些是普通農人,有些是六國后人,還有些是不堪徭役的士卒、匠人。其中能人輩出,也算得上是時勢造英雄。
到咸陽,兵分兩路。
嚴戍潛入趙高帳下,而小枝則找機會潛入秦宮。
秦皇帝喜歡大建宮殿、陵寢,行宮有不少,都防守嚴密,與洛城禁宮相似。
這時候在位的是公子胡亥,小枝想看看他是不是無底澗的“公子胡亥”。
“二世現在在望夷宮。”短短幾日,小枝已經探清了公子胡亥的位置,“但是趙高也經常去望夷宮,那人能誅法圣,恐怕實力不會低。我們潛進去,先看看情況再說。”
陸長光提前做好了準備。
“易容的面皮,瞇眼的沙石粉,暗器,還有這個……夜行衣。”
小枝接過來看了看,一一換上。
她現在用的眼飾太繁復了,所以陸長光給她的夜行衣中,配了根簡潔漆黑的眼帶,在腦海扎成結,垂下兩根很長的須須。
陸長光因為輕功太差,所以在望夷宮附近接應,沒有進去。
小枝飛檐走壁,體會了一把春秋刺客的快感。
夜風凜凜。
宮殿通明如晝,酒宴未歇。美人絕色一波接著一波上場,急舞高歌,直至天明。
有些宮殿之間隔得很遠,不能從屋檐上跳過去,所以小枝下地行走,沿著墻根,漸漸潛入了最熱鬧的苑中。
以酒作泉,女體嬌嬈動人,歌聲幽咽柔媚。香風舞動,熱潮陣陣翻涌,連小枝都覺得有幾分輕飄飄的。
她從后面過來,沿著殿墻,縮在一片帷幔的陰影中。
座上人背對著她,金袍加身,只露出一只搭在邊上的手。
這雙手,細弱蒼白,骨節凸起,薄薄的皮膚下流動著青色的血管,不像一個執掌天下的帝王之手。
小枝在后面偷偷比著這雙手的大小,可能跟自己差不多。她還是個女孩子,帝王沒準年紀比她要小,也就十二三歲左右。
現在起義軍四起,很快,趙高就要慌神了。
他怕秦二世怪罪他,于是先下手為強,把秦二世逼死在望夷宮。
如果秦二世很快要死,那無底澗的尸王“胡亥”應該也才十二三歲左右。
但他并不是。
倒是他的弟弟阿洛,年紀正好對上了。
小枝搖了搖頭,心說,想這么多,不如繞到前面去,看看帝王到底長什么樣子。
她正想走上去,心中卻忽然有種靈感一閃而逝。
說不清是什么感覺。
就是心臟猛地往下沉了沉。
以往她與人對戰時,經常會有類似的“靈感”,可以幫助她應變。因修道者察天地變化,能夠感應禍福之兆,所以很多人都有類似的戰斗本能。
小枝立即頓住了腳步,悄然后縮,又躲入帷幕之中。
她將手按在心口,夜行衣連了尖細的指套,觸碰機簧就可以伸出來。
只聽“哧”地一下,她將指套刺進了自己血肉下,碰到胸腔里的銀鎖,把它旁邊兩根血管都挑斷。
因為不能用真氣催動《枯木訣》,所以她只能用比較原始的辦法藏匿生機。
那就是把傀儡身的核心——銀鎖,直接切斷。傀儡身強健無比,就算失去“心臟”,也依然能自由行動很長一段時間。
她切斷生機后,屏息看著帷幕之外。
前面有一群衣著暴露的舞女經過,看不出什么特殊。然后又有幾個拿琴的樂師走上去,仍表現得很正常。至于暗地里那些守衛,小枝不覺得他們能發現自己。
剛才那個感覺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枝比較謹慎,不敢妄動,就一直在帷幕后呆著。
結果等秦二世起駕回宮,她也沒看見對方正臉。
而那個讓她緊張萬分的氣息,也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當然是件好事。
小枝皺著眉,順原路返回,準備回去問問陸長光,明天再來探查。
她經過望夷宮大殿門時,風忽然停了。
因秦二世歡宴結束,半邊宮殿都黑了下來,此時忽然風止,有些可怕。
明月高懸,光芒溶溶。
小枝按住了劍柄,呼吸驟停,全身所有力量都一觸即發。
有白衣公子從月光中翩然走出,容顏清俊,衣三尺雪,負游鹿劍,步子無影無痕,轉瞬就到了她面前。
有那么一瞬間,小枝還以為看見了拂月公子。
雖然長相不同,但是把臉遮了一看,這兩人是完全一樣的。
尤其是臉上溫和疏淡的笑容,真的毫無區別。
最關鍵的是,他背后那柄紋著游鹿圖騰的劍,是昆侖神劍。
這個小枝絕不可能看錯。
“昆侖侍劍人……”
倒了什么八輩子血霉,還能在這兒遇上侍劍人?
小枝頭都痛了,兵家截的時間是怎么回事?
孫武那份圣力,不可能留得住侍劍人的時間吧?按說,侍劍人從生到死,都是屬于神劍的。除非有個比媧皇還厲害的圣王出手,否則沒有人能夠撼動他們的神魂。
但是轉念一想,陸長光說了,這段時間完全對應秦末之時。
也就是說,五神山傳承未斷,五方神劍俱在,五位真正的侍劍人鎮守著妖魔。
那她在這地方,完全有可能遇上五神山的人!甚至,剛才潛伏的行宮中,說不定還有萬年前的卻邪使呢!
小枝看著自己眼前的白衣公子,毫無辦法。
“你習我昆侖劍術?”他連聲音都跟拂月很像。
語氣,音調,抑揚頓挫的方式,還有說話時習慣性的攏袖。
他也和拂月公子一樣,不輕露壓迫感,看起來很隨和。
但小枝肯定不會隨意回答這個問題。
她不可能在同一種人身上栽兩次。
“嗯?”對方輕輕重復,聲音揚起,尾梢平穩。
昆侖神劍上的游鹿,就像活了過來似的,小枝甚至看見它眨了下眼睛,溫順又靈動地看著她。
她絲毫不覺得可愛,反倒有一股寒氣直沖頭頂。
劍意已經在蔓延。
但是周圍連塵埃都未曾動過。
倒不如說,從昆侖侍劍人出現開始,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
風止,音止,塵定,心定。
“是不會說話嗎?”
修長、溫暖的手指,挑落她眼上的遮蓋。
“還是聽不見呢?”
很輕柔地,碰了一下眼睛。
光影在剎那間錯落,小枝猛然抽身,二人之間震開一點寒芒。
白衣翻飛如鶴,黑衣緊束如鷂。一人退至階下,一人躍至殿上。
小枝單手支地,頭微垂著,又緩緩抬起。她半張臉上已經覆滿了漆黑的紋路,全部都是破圣之力的具化。
她的另一只手探出指套,刺入心口,重新接起銀鎖與肉身。
周圍還是沒有風。
一點也沒有。
寒氣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讓人想到昆侖山的寂靜又壓抑的風雪。
“這還真是……”白衣公子微怔,又笑了起來,“意外的收獲。”
他似乎想上前。
小枝身上的破圣之力幾乎覆蓋了全部肌膚,所有心神都準備用于接下他揮出的昆侖神劍。
就在這時候,咸陽城內,升起了火光。
昆侖神劍微動,游鹿焦躁地踏蹄,一次次掙出劍身的范圍,想朝著咸陽去。
它的侍劍人溫聲安撫,迅速收劍,消失在月色之下。
風終于開始吹動。
小枝迅速逃離望夷宮。
陸長光見她狼狽地回來,忍不住冷言嘲笑。
但是說了幾句之后,他發現小枝狀況真的不好,連忙查看她的傀儡身。
“沒什么大問題啊。”他納悶道,“你怎么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小枝冷笑,心道,可不就是見了鬼嗎?
她開口,嗓子很啞,試了幾次都沒發出聲音。
“咳……我遇上末代侍劍人了。”
陸長光正好給她倒了杯水,聞言手里拿著的杯子“咣當”一下就掉了。
“你在說什么……”他看了小枝很久,上下打量,最終確認她只是受了點驚嚇,沒有負傷。
“我說,我剛才在禁宮遇上我師祖了!跟拂月一模一樣!而且我還沒出手,身上連真氣都沒有,就被他看出是修行昆侖劍術了!”
寂靜。
“這是怎么回事?”陸長光震驚地道。
“我還想問你呢!”小枝怒不可遏。
陸長光連連搖頭:“不可能啊!侍劍人是非常非常特殊的!孫武再怎么能耐,也不可能把侍劍人像蟲子一樣封進琥珀里!這不可能的啊!”
“那我遇見的是什么?”小枝反問,“他還帶了昆侖神劍。我懷疑他能看出我修昆侖劍術,是因為拂月傳我劍術時,我見的意象是他封禪登仙。”
陸長光啞口無言,比小枝還更失魂落魄。
她帶回來的新消息,完全顛覆了他先前的判斷。
如果侍劍人是真的,那就有兩種可能。
過了好半天,陸長光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分析這兩種可能性。
“首先,這個‘琥珀’可能不是兵圣做的,而是某位先古圣人做的。”
小枝點點頭。
“還有另一種可能。”她冷笑,眼睛里沒有一絲好情緒,“我們被送回秦朝了。”
陸長光拿起杯子,想喝一口,結果手抖得太厲害,“啪”地就給打碎了。
這里是真正的秦朝。
不是之前所想的,某個特殊的封閉時間。
“那我們為什么不能用道法?”陸長光抖著手問。
“被圣力封了。”小枝解釋說。
她抖了抖手,然后撩起袖子,整個手臂上都蓋滿了破圣之力的黑色紋路。
“我差點被昆侖神劍捅死。”小枝冷漠道,“幸好突然爆發了破圣之力。”
陸長光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嘴唇發白:“那為什么宋機會幫秦朝!這是改變歷史的事情!謝迢不可能……”
小枝怒聲打斷:“是我們先改了歷史,然后宋機才出來助秦朝的!”
陸長光這才理清楚。
宋機至少來這兒有百年之久,此前從未現身,也沒有任何一絲傳聞。
是他們先拐走了南靈朝的第一大將,然后宋機才忽然“出山”,為秦朝拒敵的。
“我當初說了讓你別亂來……”陸長光責怪小枝。
“你當初還跟我說了,這是截出來的封閉歷史!”小枝怒道,“我以為我隨便搞點什么不會影響后世!”
陸長光瞠目結舌,實在沒有辦法反駁。
“現在怎么辦……”陸長光咽了咽口水,“萬一真的改了,后世說不定都沒我這個人了。”
小枝一愣,她生在秦之前,以后肯定也還活著。但是陸長光的擔心是有道理的,誰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做的事情,對后世有多大影響。
“冷靜。”她把陸長光按住,“我覺得不會像你想的這么危險。謝迢既然敢讓人進來,肯定就有對策,我們立即去找宋機,看看能不能彌補一下。”
陸長光雖然知道情況緊急,卻還是忍不住冷嘲熱諷:“你現在知道主動認錯了?”
這個情況轉折是他們始料未及的,所以之前的嚴戍潛伏計劃也廢止了。
小枝直接登門拜訪,見到宋機。
他一襲藍衫,清冷嚴峻,看見小枝非常驚訝。
他還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小枝就已經把自己的經歷全部重復了一遍。
宋機雖然表情控制得比陸長光好,但是眼里的震驚是差不多的。
“……你先跟我進來。”
他把小枝帶進密室,里面放滿了各種星盤、陣圖,都是不需要道法催動的靈器。
“現在情況很復雜。”宋機沉聲道,“我被派來這里,主要是為了觀察一些事情。”
他指了指旁邊亂七八糟的道具,告訴小枝,他是依靠星盤、陣圖,來確定歷史變遷的。
“如果發生什么意外,星盤、陣圖的變化與歷史記載的不同了,我就會出來稍作調整。”宋機說,“比如前段時間,這里……”
他拿起一根玉簽,往星盤上敲了敲,小枝心里一突。
“紫微星大幅移位,咸陽甚至出現了帝星隕落之相。這與歷史記載的秦二世滅亡時間不同,所以我出來阻止了。”
“什么時候出現的?”小枝問。
“幾個月前。”宋機指了指旁邊特殊的黃歷,小枝一看日子,就是她來的那天。
“現在恢復了嗎?”小枝緊張地問。
“我做法后,好一些了,但是帝星隕落之相仍很明顯,已經驚動了侍劍人。”
宋機很頭疼,他說:“謝迢仙尊只吩咐過我一件事,不要驚動這個時間的侍劍人,結果……”
小枝很慚愧。
“應該不會牽連到你。”
宋機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小心,他見過你一次,一定還能找到你。拂月公子那位師尊……不是什么好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