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的十二月,遍地飄雪,冰凍襲人。
但這天寒地凍的肅殺景象,在京城西街的茗香閣內卻不見分毫。
跑堂的堂倌機靈敏捷,慣會看人眼色,不時迎來送往添茶倒水;茶客們聚在一處邊品著香茶邊交頭接耳閑扯胡聊;二樓那盲眼老翁胡琴拉得好,賺了不少吆喝聲;正自喧鬧嘈雜,忽聽得說書人一記醒木拍案,眾人知道正要說到緊要處,都豎起耳朵來。
只聽那說書人搖頭晃腦唾沫橫飛,“莫將軍一舉殲滅了十萬夏國騎兵,夏國主赫連德自然不肯善罷甘休,便以八皇子赫連勇為帥,再撥十萬鐵騎,誓要與莫將軍一決死戰。但威武大將軍莫青禹是何等人也,我盛朝天威豈容區區蠻夷侵犯?莫將軍接下戰書,只說了兩個字。”
他撫須笑問,“眾位看官,可知是哪兩個字?”
堂下眾人正聽得熱血沸騰,個個爭先恐后搶答,卻都沒有說準,說書人正自得意想要將謎底公布,卻聽得角落里響起一個粗壯的大嗓門,幾乎是吼叫著說道,“找死!”
說書人忙拍案接道,“這位客官好智慧,莫將軍說的正是找死兩個字。”
眾人齊刷刷將目光投向角落,頓時驚起一陣議論紛紛。原來那角落處,穿著墨綠色衣裳的粗壯小廝正把一個賊眉鼠眼的青年人鉗至墻邊,一手攥著他領口,另外一手拳頭緊握已高高掄起,正要往那人臉上招呼過去,“敢偷我們爺的東西,我看你當真是嫌命太長了!”
那拳頭落下之處,哀嚎四起,有看客認出那被打之人是本地慣偷劉三兒,便不由鼓起掌來,“這偷兒出了名的賊不走空,偏偏贓物藏得好,沒得證據令他下大獄,沒想到今兒栽在了這里。這位小哥,打得好!”
墨衣小廝聽了得意,正要繼續揮拳,卻聽旁邊座上的紫衣少年輕輕地咳了一聲,他便乖順地將人松了,有些嫌惡地拍了拍手,“老板,這人想要偷我們爺的玉佩,被我抓了個現行,還請著人將這賊子送官。”
茗香樓的老板姓黃,最是八面玲瓏,眼光毒辣,他見紫衣少年衣飾矜貴氣質高貴,這通身的氣派必定是出自哪家公侯府邸,因此不敢絲毫怠慢。
他忙著人打發了賊子,恭身賠著不是,“我們茗香閣保護不周,竟令混進賊子,倘若不是貴人警覺,險些釀成大錯,為表歉意,還請公子移步樓上雅座,容小的賠罪一二。”
紫衣少年正待回答,忽見墨衣小廝俯身在他耳邊低語,“圓月在外頭,看上去神色有些不對,不知道是不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他抬眼往門外撇去,果然見著一身杏黃裳子的圓月愁眉苦臉神色焦灼地望著他。
紫衣少年便朝著黃老板輕輕頷首,不發一言,徑直向門外走去。倒是那墨衣小廝解釋了句,“不好意思,黃老板,我們爺有急事要回府,您的好意咱們心領了,回見。”
黃老板又恭身送了送他主仆,直至那輛黃花梨木的兩轅四輪馬車在街角拐了個彎消失不見,這才汗津津地掀了門簾回了大堂。
跑堂的堂倌撇了撇嘴,“老板您也太過小心了,那位公子雖然長得貴氣,但倘若真是富貴人家的小爺,又怎愿坐在一樓大堂與那群大老粗們混在一處?我看,不過是個衣著鮮亮一些的尋常書生罷了。值得您這樣賠著小心嗎?”
黃老板狠狠地瞪了那堂倌一眼,“你這個沒眼力見的,那位小爺身上穿的是云錦,十兩金才得一匹;劉三兒偷而未得的那塊玉佩,是上等的羊脂美玉,雕工精細,想來是嵌寶閣的手筆,千金易得,美玉難求,再加上嵌寶閣的鬼斧神工,恐怕光那塊玉佩就能買下整個茗香樓了;也幸虧我送了那位公子出去,才看見了他馬車上的徽標。”
他朝四下望了眼,悄聲說道,“是鎮國公府袁家的公子,瞧那年紀,一時倒分不清是三房四房還是五房的。”
當年,鎮國公府袁家可是接連誕生了好幾位公子,一時被傳位佳話,這一波公子年紀都差不多,如今都是十四五歲上下,就算黃老板眼力再好,也無法立確定。
不過,他撫了撫胡子,還是揣測道,““袁璦公子新娶了羅尚書家的女兒,如今正是新婚燕爾,怕是沒那個閑情逸致來茗香閣閑逛,袁琰公子聽說去了外地,如此說來方才那位,十有八九便是名聞遐邇的袁珂公子了。”
堂倌驚詫問道,“不是說鎮國公府五房的珂公子小時候得過一場重病,自此便成了病秧子嗎?四年前還聽說差一點就沒了呢,怎得我瞧他氣色紅潤精神奕奕的,可一點都看不出來哪里不好呢。”
黃老板在堂倌腦門上重重一彈,“這些市井傳聞真假摻半,你若是不懂得分辨,沒個主意,照搬全信的話,那你這輩子就活該只能當個跑堂。”
他恨鐵不成鋼地道,“你說袁家的珂公子是個病秧子,請問袁家可有在任何場合承認過?不過只是大家人云亦云而已,互相猜測罷了。我倒是聽說,前些日子珂公子還去了西山打獵,聽說他健壯著呢,一出手就獵到了一匹野狼。”
跑堂的小子仍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既然珂公子好端端的,袁家為什么不澄清這個傳聞?老被人指指點點說珂公子是個病秧子,這多不吉利啊。”
黃老板壓低聲音說道,“你懂個什么?說珂兒公子小時候就重病的傳聞是最近才越穿越烈的吧?你也不好好想想,為何從前不說,這段時間就傳得到處都是?那是因為柔然公主前陣子來了盛京城,請皇上賜婚。聽說柔然公主看上了咱們珂兒公子,要死要活想嫁給他呢。珂兒公子哪里肯?所以才裝病罷了。”
他再敲一下堂倌的榆木腦袋,“以后不懂就不要瞎說,多看看,多問問,多想想,這里面的門道啊多的是。你只有想得明白了才能當掌柜的,要不然這輩子你都只是個跑堂的小倌。”
這番話說者無心,但二樓包廂內的客人卻聽者有意,只見他一身金絲線繡著猛虎出山圖的玄色錦袍,樣貌剛毅俊朗,面色卻清寒肅冷,立在窗前望著那早已不知蹤跡的公府馬車,低聲呢喃,“袁珂……阿怡,是你嗎?”
冷風從隙開的窗縫中倒灌而入,抖落一室寒涼,他并不覺得冷,只是這室內的無限惆悵,卻是再也揮之不去了。
黃花梨木的馬車上,紫衣少年神色焦慮地問道,“圓月,家里是出了什么事?莫不成是我哥哥又離家出走了?”
那聲音婉轉清脆如同黃鸝初啼,悅耳動聽,竟是個女子,她雖問得著急,但那語氣中自帶著一股天然嬌媚,令人聽了渾身酥軟,倘若茗香閣黃老板在此,定然要羞愧嗟嘆自己枉稱眼光犀利,卻連貴人是男是女都無法識破。
但有一點黃老板卻是沒有說錯,這車內人的確是鎮國公府袁家五房的人,但卻不是袁珂,而是珂公子的雙胞胎妹妹袁怡。
袁怡小姐和珂公子一母同胞,雙生而出,兩個人不只生得一模一樣,連個頭也只比兄長差了那么幾厘米,她只要穿一雙墊了增高墊的鞋,打扮成男人的模樣,便能大搖大擺地冒充兄長出門了,這方法百試百靈,還從來沒有人識破過她的真實身份。
圓月見她著急,忙道,“小姐安心,珂兒公子好好地在聚雅堂看書呢。”
她一邊替袁怡散下發髻,換下衣衫,圓月一雙巧手在那烏亮墨發間穿梭盤旋,不一會兒便盤了個凌虛髻,又從匣子里取出個珍珠玲瓏八寶簪戴上,一邊說道,“是二舅太太請了個媒婆,要替您說親,若說的是旁人倒也無甚,偏偏是要把您說給她娘家的侄孫,是那位年紀輕輕就承了爵的慶國公。”
安寧伯府的二老太太米氏,不曉得和袁家犯了什么沖,總是要做些不地道的事兒來惡心袁五夫人崔翎,偏生米氏又是崔翎的娘家二伯母,是慶國公府的姑奶奶,不論哪層關系在,都不好隨意地斷絕來往,落了人老太太的面子。
米氏是個拎不清的,袁家對她客氣,她便拿起了喬來,還當真三不五時地就來添個麻煩。
這一回倒好,竟然將主意打到了她袁怡的身上去了,簡直是不可理喻。
袁怡皺了皺眉,“大伯母和我母親怎么說?”
圓月替她將衣衫都整好,臉上有擔憂神色,“夫人當然恨不得將米老太太打出去,但國公夫人卻覺得這似乎是門好親。”
那墨衣的小廝此時也已變裝完畢,赫然就是個長得粗糙些的丫頭,名叫彎刀。
她聞言變了臉色,“慶國公米浩瀚,那可不是什么良配啊,坊間傳聞他今年不過二十,正妻還未進門,卻已有了三個庶女,后院侍妾通房無數。米老太太真是昏了頭了,這樣的親事怎么就敢為我們小姐說?”
她聲線低沉,頗有幾分氣勢,輕握袁怡的雙手,“小姐您放心,國公夫人素來疼您,便是咱們往日里換了男裝冒了珂兒公子的名出來閑逛,她老人家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回遇上您的終身大事,她一定不會讓您吃虧,同意這門荒唐親事的!再說,您還有夫人呢!咱們家老爺夫人是個什么樣的人,若是您不肯,哪怕是皇上的賜婚,他們也斷然不會讓您委屈了去!”
彎刀時常跟著袁怡女扮男裝,跑去茗香閣湊熱鬧,這位慶國公在坊間的名氣一直都十分高漲,無一不與女人有關,不是與人爭妓斗毆就是偷.上了哪位大人的小侍妾。
若不是近日威武大將軍莫青禹大敗夏國鐵騎生擒夏國皇子,奉旨班師回朝,莫將軍英姿颯爽,惹得眾生欽佩向往,恐怕說書人也不會換了“慶國公夜闖侍郎府蕊花夫人香閨”不說,而改成“莫將軍接戰書稱找死所向披靡生擒敵國皇子”了。
袁怡卻搖了搖頭,“傻丫頭,那姓米的雖然于女色上頭不大節制,但卻只有庶女,并未讓庶子生在嫡子之前,也還算是守規矩的。我聽說頗受皇帝和周相器重,他年紀輕輕已經進了戶部,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慶國公府又是簪纓之家,和咱們公府也算是世交,這門親事,在尋常人看來,的確是可以做得的……”
她目光微垂,大伯母雖然疼她,但有時候年輕人和長輩的想法還是有些不大一樣,與她想要的,到底還是懸殊了一些。雖然袁家信奉的是男人四十無子才方可納妾,可是這條家規在大盛朝卻是獨一份的,普世觀點,都認同一夫多妻制度,恐怕在大多數人看來,這位慶國公雖然于女色上頭名聲不大好,但除了這一點,卻十分出色完美。
再加上袁怡自己有些不足……
若是這門親事能成,至少在普通人眼中,袁怡反倒還是占了便宜的那個。
袁怡輕輕嘆了口氣,“彎刀,你家小姐我快要十七歲了呢,大伯母雖然疼我,也盡量縱容我,可她心里卻總是要為我著急的。爹和娘雖然說了會養我一輩子,但若是我真的嫁不出去,豈不是還要耽誤底下妹妹們的婚嫁?就算是沖著這一點,想來大伯母也要有所考量。”
時下女子早嫁,及笄之后仍在家中的,若不是父母偏疼便是家中有孝,但不管是哪一種,多是已經訂下了親事的,像她這樣快要十七歲還未曾訂下親事的,實屬稀罕。京中流言已久,早就有人謠傳她或樣貌丑陋或身有隱疾,若不是底下沒有適齡要嫁的妹妹,恐怕幾位伯母也早為她擔心起來了。
圓月見袁怡眉頭仍自皺著,忙道,“小姐莫急,是世子夫人身邊的橘香來錦繡閣通知奴婢的,世子夫人說,
國公夫人和五夫人雖然沒有直接將米老太太趕走,但看神色卻也多有不耐煩。等米老太太走了之后,五夫人倒沒有說什么,國公夫人卻說,不論如何都要先調查調查清楚這位慶國公,然后再問過小姐您的意思才行。”
她頓一頓,“這便說明,國公夫人不會隨意處置您的婚事,她尊重您的意見。若是您不肯,那這事多半就不能成。”
袁怡輕輕笑道,“我就知道咱們家和別人家不一樣,我爹娘也好,幾位伯父伯母也好,都是打心眼里真正疼孩子的。不過,米老太太畢竟是親戚,慶國公又是朝中重臣,若是長輩們做得太過,總也不大好。”
她忽然大笑起來,“是了,趕明兒若是米老太太還來,咱們就回去當她的面鬧他一場,我悍婦的名聲若能傳了出去,倒也算是米老太太功德無量了。我這身子……”
袁怡目光里露出苦澀,“反正我頂著這樣的身子,也不曉得還有幾年好活,倒不如一輩子在家里,陪著爹娘一塊兒過。”
坊間的傳聞真假參半,袁家的確有一位病秧子,但絕不是袁珂,而是她。
她幼年時突發心疾,差一點就要死了,若不是大姐姐袁悅兒妙手回春,用手術救回了她一命,她早就不知香煙何處了。大姐姐說的她不太懂,只曉得她的心臟出了一些問題,看父母愁眉苦臉的樣子,這問題想來還不小。有一回她偷聽父母說話,才曉得她的心臟在慢慢衰竭,若非家中有能人,又輔以藥膳調理,她本活不到現在的。
但即便如此,從大姐姐流露不多的話中,她也揣測到了自己的生命正在走下坡路。這些日子來,她時常頭暈,覺得胸悶,偶爾還暈倒過,雖然總是能夠緩過來,可她總覺得,自己這根蠟燭就快要燃燒到了盡頭,下一次,或者下下次,誰知道哪一次再暈過去之后,也許就再也沒有辦法醒來了。
她曾聽到大姐姐和母親私下說,要完全救回她,只有換心一條路。
可是,這世上有誰肯將自己的心換給她?就算有,又哪里來的圣手神醫可以將別人的心縫到自己的身上去。這簡直有些太過匪夷所思了,像神仙故事里才有的事,她從來都不以為會變成事實。
所以,她終歸是活不了太久的,這宿命,在漫長的痛苦懷疑憤怒之后,她早已經學會要平靜地接受了。
正因為曉得自己的時日無多,袁怡才分外渴望自由和外面精彩紛呈的生活,可偏生她的身體不好,太大的動靜都無法承受。她沒有辦法像其他的孩子那樣進行激烈運動,不能騎馬,不能射箭,更不能出遠門,所以便只能扮作哥哥的樣子去茶樓聽書,這是最直觀最快速了解周遭軼聞的方式。她倒是也想像哥哥那樣縱馬馳騁,可她沒有那樣的體力,所以便只好在說書人的口沫橫飛之中,想象那樣自由奔馳的快感。
家里的長輩們都心疼她,所以明知道她女扮男裝出門混跡茶樓酒肆太不像話,可卻都裝作不知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這樣自由的日子,就要被打破了嗎?她才不想要嫁人,嫁人之后必定會被關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從此之后就連逛街都輕易出不來了。再說,她這樣的身體,過了今冬也不曉得還會不會看得到明年春天的花開爛漫,她也不想連累別人。
必須要想一個辦法,讓那些不會看眼色的米老太太們,絕對想不起她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