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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宮宴便設在景仁宮偏殿中。
開宴前,馮霽雯與紫云一直中規中矩地坐著說話,并沒有與人攀談,或是四下走動。
直到殿外傳來太監的高唱聲。
“嘉貴妃娘娘到——”
殿內眾閨秀立即噤聲,起身離座,斂容行禮。
“臣女參見貴妃娘娘,貴妃娘娘吉祥。”小姑娘們的聲音整齊一劃,在殿中回蕩著。
旗鞋踏在大理石地磚上,來人腳步聲穩緩而雍貴。
馮霽雯維持著矮身行禮的動作,在來人經過眼前之時,眼前閃過一抹華麗的深紫色,鼻間嗅得的是濃馥卻不刺鼻的白芷香氣。
她半垂著眸,未有擅自抬頭。
“都起身入座吧。”
片刻后,被宮娥扶著坐在了主座之上的嘉貴妃緩聲開了口,口氣中夾帶著平易近人的笑意。
“謝娘娘——”
馮霽雯同眾人一般直起身來,垂眸退回了原座。
本是轉身便要回座的紫云悄悄看了一眼她的動作,忙地效仿著慢慢退回。
二人坐下之后,紫云露出一副余驚未了的神情來,后怕自己方才險些錯了規矩,馮霽雯見狀,給了她一個眼神,似在提醒她凡事多留意些,莫要大意。
紫云輕輕頷首,忍著沒往主座上去瞧這位榮寵多年不減的嘉貴妃是何模樣。
嘉貴妃一番場面話罷,外間天色將暗之際,宴席便開始了。
只是入座順序需得按照家中為官者品級來,不可隨意亂坐。紫云被安排在了宗女席上,馮霽雯則和幾名出身一品二品官宦人家的小姐們坐在了一起。
左側坐著的是看她不順眼章佳兩姐妹,右側坐著的卻是京城才女金溶月。
馮霽雯坐在這位自帶光環的第一才女身邊,自己仗著臉皮厚覺得沒什么,可卻引得同桌的小姐們連連低聲交耳輕笑。
無需去做什么,說什么,馮霽雯這個名字只要一出現。便已被眾人視作笑柄了。
又因上一屆選秀中‘落選’之事,此時此景之下,不免有人拿其外貌品行來談論起來。
只是到底是宮宴,她們也不敢太過張揚。不過低聲討論兩句過一過嘴癮罷了,倒也不會真的就高談闊論起來,馮霽雯也權當沒有察覺,一臉平和地坐在那里,大寫的兩耳不聞身邊事。
又因有金溶月在的緣故。閨秀們忙著攀談或是敘舊,故并未將過多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馮霽雯的身上。
馮霽雯樂的清靜。
只是裝著一腦子的半吊子規矩,分明是自顧不暇,卻還不大放心地朝著馮霽雯的方向看過來的紫云,見馮霽雯一個人被晾在那里沒人說話,莫名有些心酸同情之余,更多的還是尷尬。
事實上也不止是紫云,這情形誰看誰都覺得尷尬。
于是整場宮宴下來,馮霽雯幾乎都是在別人尷尬的注視和側目中度過的。
偏生她自己毫無察覺,全程平靜臉。
小醒有生以來頭一回對自家姑娘產生了敬佩之意。雖然她并未將此歸納為馮霽雯心理素質強大,而是自家姑娘臉皮厚度再創新高。
不管怎么說,也是一技之長。
挺好的……
宴畢,碗碟被撤下,由宮女們換上了清新的香茗和香片茶。
馮霽雯知道接下來才是重點。
設宴不過是個幌子,到底為的還是重點觀摩一部分明年參選的閨秀們的品性舉止,什么樣的身份,是否好拿捏,到最后再行確定能否準其入宮,或是安排到何處去。
說白了就是內定篩選。
閨秀們對此顯然也是心知肚明。一時更是在嘉貴妃面前做足了功夫,誰也不敢造次,一個個兒守禮謹慎的模樣,像一只只溫順的鵪鶉。
得見此景的馮霽雯除了慶幸之外。再無其它想法。
慶幸自己不必參選,不必攪進這些令人窒息的封建皇權中來。
這還沒選呢,就要處處謹慎成這幅模樣,若當真進了宮,成日活在這種氣氛之中,哪里還能有個讓人好好喘氣兒的機會?
光是想一想便令她不寒而栗。
嘉貴妃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視了一遍坐于上首的閨秀們。笑了開口道:“本宮成日出宮門不得,日子長了不免覺得有些沉悶,故這才設下此宴邀你們進宮來說說話兒,解解悶兒——你們這個年紀平日里在家都是愛說愛笑的小姑娘,就該熱熱鬧鬧兒的才是,此處是景仁宮,可不是金鑾殿,如此拘著做什么?權當做是在自個兒家中,怎么自在怎么來便罷。有本宮在,沒人敢怪罪你們。”
她聲音本就溫柔,再加上說話隨意親切,不免就讓一直緊繃著的眾閨秀們放松了一些,連連笑著稱是。
放松歸放松,但凡有點兒腦子的都知道規規矩矩才是上策,可也有人偏偏喜歡劍走偏鋒,出個風頭兒博人眼目。
“貴妃娘娘說的極是,今日咱們過來就該給娘娘好生解解悶兒,讓娘娘開心開心才是——就這么干坐著說話兒也無甚意趣,不如想個好玩兒的來熱鬧熱鬧?”
眾人聞聲下意識地看去,多數人一眼便將說話之人認了出來。
這小姑娘在京中閨秀圈里家世一般的不能再一般,但卻很擅于踩高捧低,也挺愛鬧騰,故而‘知名度’還是有的。
倒也不是旁人,而正是開宴前同章佳二姐妹搭話遭了無視的汪黎珠。
雖然不喜她者甚多,但此情此景之下,想著討好嘉貴妃的閨秀們紛紛出聲附和起來。
馮霽雯身側坐著的章佳吉菱輕輕冷笑了一聲,很有些不屑。
她年紀尚小,不太懂得隱藏喜惡,而其最厭惡的便是嘩眾取寵之人,就如同往前的馮霽雯一樣。
“那不然咱們玩兒跳詩吧?”有人笑著道了一句。
所謂跳詩,是京中近年來剛興起的一個文藝類游戲,規則是由發起者列出一則成語,按照順序傳下去,四人分別以成語中的一字吟出一句含有同字的詩句來,若四個人全都吟出了對應的詩句。便由第四人重出一則成語,繼續往下傳。
對不上者,須得按照成語發起者的要求,來當場作詩一首。
這個游戲的起源本是數年前袁枚用來跟好友們之間消遣時間所用的。后在文人圈里傳開,又逐漸蔓延到了閨閣之中。
馮霽雯倒也聽說過,只是不曾玩兒過。
“貴妃娘娘覺得可好?”紫云身側坐著的一位宗室女笑著問道。
“若說好玩兒的,自然是你們這些年輕人懂得多,你們既覺得有意思。那便隨你們的意吧——”嘉貴妃滿面笑意地點頭。
“那就由貴妃娘娘給我等起個頭兒,出個成語來罷!”汪黎珠笑嘻嘻地高聲道。
汪黎蕓輕輕皺眉。
她同馮霽雯同歲,上一屆選秀是因為身體抱恙而錯過了,但宮宴卻是來過的,隱約記得三年前一名護軍統領家的小姐,便是因為在席上太愛出風頭,言行不慎讓人抓住了話柄,結果不光自己沒能選上,還累的家中長輩在前朝受到了牽連。
可她縱然再不悅,也不會出聲提醒汪黎珠。
“便依你們。”嘉貴妃作勢想了想。便笑著隨口說道:“本宮未入宮前在家中便不是個愛讀書的,也想不出什么來,便祈愿咱們大清‘風調雨順’罷。”
風調雨順。
嘉貴妃話音剛落,便有人笑著催促快開始。
按照順序規矩,要從幾名坐在上首的宗室女開始,再接著到馮霽雯這一桌兒。
“我先來對一個風字……大風起兮云飛揚!”坐在最前頭的這位是弘晝家的嫡長孫女兒,慶嵐格格。
“那我對一個雨字,嗯……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李白是不是有一首搖曳帆在空,清流順歸風?”這位格格對的是一個順字。
如此一來。到了紫云跟前,便只剩下了一個調字,選也沒得選了。
“該紫云妹妹了,快快……”幾人笑著催促。
紫云急的臉色有些漲紅。下意識地將目光瞥向了馮霽雯的方向。
接受到她求助的目光,馮霽雯凝神想了想,卻只想想到文天祥的一句共調風中琴,手指輕輕在桌上撥動了幾下,悄悄暗示著紫云。
不巧的是,紫云壓根兒沒讀過這首詩。她看了半晌仍是一頭霧水。
見眾人都在望著自己,紫云牙根兒一咬,干脆道:“我……我想不出來!”
“怪我怪我,給紫云留了個難對的字兒。”一名宗女笑著說道,“但愿賭服輸,妹妹可要按著貴妃娘娘給的話兒,做一首即興詩出來方可交差啊——”
嘉貴妃面上仍然掛著和煦的笑意,見狀朝紫云望了過來,笑問了一句:“瞧著眼生的很,似是頭一回進宮來?可是融國公府上的格格嗎?”
紫云紅著臉應了句“是”,又趕在嘉貴妃出題之前硬著頭皮說道:“紫云才疏學淺,不會作詩……娘娘也不必白費力氣給紫云出題了,不如就罰紫云一杯酒,且饒了這一回……也好不耽誤姐妹們繼續往下玩兒。”
本以為不過是來陪著走個過場,誰知還丟了這么一遭臉。可她肚子里那幾滴墨水兒,自己清楚的很,還是不要再給自己雪上加霜為好。
她這番話一出,眾人便忍不住一陣發笑。
嘉貴妃亦輕笑了兩聲,無奈搖頭道:“你這孩子的性子倒是耿直,同你額娘很有幾分相像。罷了,本就是圖個開心,沒有強逼的道理,你既作不出來,且罰茶一杯,聊做個樣子吧。”
紫云千恩萬謝,當即痛痛快快兒地給自己灌了一杯茶。
那頗有些大大咧咧的動作,落在眾人眼中又是一陣低低的哄笑。
紫云渾不在意,扭頭沖著馮霽雯咧了咧嘴,滿臉‘逃過一劫’的神情。
馮霽雯不禁也無奈失笑。
“罰也罰過了,那便由紫云格格再出一則成語傳下去吧。”嘉貴妃開口道。
雖不樂意答題,但出題的感覺還是極好的,紫云笑著道:“那我出個應景的——茶余飯飽。”
并不含什么令人作難的字眼,四個字輪下去,無人落敗。
“我出一則‘甘之如飴’。”
已是輪到了馮霽雯這一桌。
按照順序,是由章佳吉毓的方向開始。她以甘字來對,是一首:“甘心對冰雪,不愛艷陽春。”
語畢,微微揚起了下巴來。難掩眼中得色。
章佳吉菱倒沒她這般順利,凝神想了好大一會兒,在有人開始催促之際,方才有些匆忙地對答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也算是過了。
這便輪到馮霽雯了。
她有些慶幸沒遇到什么生僻的字眼。隨口便道:“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本想著看她笑話的眾人,多少有些失望。
可到底“如”字太簡單,怪只怪老天爺‘不開眼’了。
可最后剩下的一個飴字,卻不是那么好對的。
“都撿著簡單的來挑,把最難的一個留給了金二小姐……”不知是誰低聲嘲笑了一句,周圍兩桌的人下意識地就朝著馮霽雯看了過來。
馮霽雯嘴角一抽。
這話說的可真是多余。
在不打算出風頭的情況之下,能挑簡單的來,試問誰會刻意去挑一個難的?
縱然是舍己為人,那也不能是為無親無故之人吧?
當她腦子有坑啊。
她強忍著想要翻白眼的沖動。
這槍躺的可真是越來越沒有邏輯感了。
可這飴字雖然有些生僻。但對應的詩還是能找出來那么幾首的,若換做旁人或有些懸,可金溶月既為京城第一才女,想來是難不倒她的。
馮霽雯正作想間,卻聽身側的金溶月淡淡地笑著說道:“一時倒想不出相對應的詩詞來,實在是令諸位見笑了。”
四周靜了一下之后,卻沒有任何嘲諷之音。
反而是道:“這字本就難對至極。”
“別說這么一小會兒了,就是讓我回家翻上兩天的書,我怕也找不出對應的詩來啊……”
就連出題之人都笑著道:“倒是我的不是了,出了個這么生僻的字眼兒出來……不過大家伙兒可別罵我。若不是這個湊巧,咱們哪里能有機會讓金二小姐賦詩一首來助興開眼呢?”
四周便響起善意的笑聲來,有人開始催促著她快快出題來。
“前些日子新學了幾首一字詩,覺得新鮮又有趣兒。金二小姐才情橫溢,不如便也作一首一字詩?”
沒有圈定題材,只說了個一字詩,顯然是不愿意為難得罪金溶月。
“本宮也有段時日沒聽月兒作詩了,今日趁景,便試著賦一首來助興吧。”嘉貴妃笑言道。
金溶月笑著應了聲“是”。凝眸思忖了起來。
眾人皆配合地安靜下來。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金溶月便開口徐徐出了聲。
“一帆一槳一漁舟,一個漁翁一釣鉤。一俯一仰一場笑,一江明月一江秋。”
話音初落,便有閨秀贊道:“果真好詩!”
四下稱贊聲不絕于耳。
馮霽雯卻是愣住了。
“這首一字詩……當真是金二小姐自己作的嗎?”
一道突兀的質疑聲忽然響起,帶著微怒。
竟是紫云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