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眼看過去馮霽雯才瞧見是誰。
這不是福康安嗎?
他怎么又來了?
下意識地往其身后瞧了瞧,卻不見第二個人的影子,甚至就連個小廝都沒帶。
這貨竟然是一個人來的。
他來干什么?
還活生生一副吃了好幾桶火藥被撐壞了的樣子。
福康安也瞧見了她。
他陡然在馮霽雯面前停下了腳步,一張顯是因為惱怒而通紅的臉上寫滿了不滿。
馮霽雯見狀很有先見之明地說道:“福三公子有話說話,但請注意些措辭。”
她可沒那么多功夫回回聽他說那些盡是發泄情緒,半天說不到點子上去的廢話。
她這句話恰到好處地提醒到了福康安那‘三條規矩’。
他竭力忍著怒氣,可思及自己前來的目的,以及方才在和宅內被和珅那廝氣得啞口無言的一番經歷,根本沒法子對馮霽雯心平氣和地說話。
這時剛巧伊江阿也走了過來。
還未來得及福康安乍然一看便覺得此人十分眼熟,待定睛瞧罷,赫然便瞪大了眼睛!
這竟是伊江阿……!?
他不可置信地將伊江阿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之后,臉上的顏色一陣青白交加,眼中的驚恐越積越多,至今盛不下溢漫到臉上,再一點點轉變為極濃的厭惡之色。
他甚至半晌才得以發聲。
“……變態!”
福康安滿含唾棄地丟下這兩個字,便一副片刻都不愿多呆的架勢當即牽馬去了。
也顧不得去跟馮霽雯說什么難聽的話了,就這么被惡心走了……
伊江阿望著福康安上了馬,難得地沒有還嘴。
他如今半點與人斗嘴的興致都提不起來。
只是與馮霽雯道了一句:“嫂子別管他,這福康安在咱們北京城里向來是出了名兒的一根筋兒,指不定這根兒總也抻不直的筋兒又怎么搭錯了呢,嫂子甭理會這種人——您瞧好吧,他遲早得因這幅性子栽個大跟頭才行。”
馮霽雯聞言笑了道:“先別說這個了,進去吧。”
她估摸著,和珅應當是回來了。
若是這福康安進了家里沒見著人的話,也斷不能自個兒跟自個兒置起氣來吧?
和珅確實是回來了。
馮霽雯與伊江阿一道兒來至前廳之時,他還一副待客的模樣,坐在主座上,悠悠然地拿差蓋子刮著茶沫兒,動作閑適高雅。
一旁伺候著的是小醒與劉全,二人忙與馮霽雯和伊江阿行禮。
見媳婦兒回來,和珅亦停了手中動作站起身來。
“夫人回來了。”他笑著道:“剛沏好的茶,夫人解解渴,坐著歇一歇腳。”
馮霽雯瞅了他一眼。
這人今個兒瞧著似乎格外地高興。
“爺是何時回來的?理藩院那邊這么快便結案了?”她一面尋了張椅子坐下來,一面向和珅問道:“爺不用去宮里復旨的嗎?”
和珅也跟著重新落座:“不急,復旨的折子還需仔細擬來,明日一早再入宮面圣也不遲。”
馮霽雯聽罷了然點頭,這才問道:“方才見著福三公子了,他來作何?”
和珅還沒來得及作答,便被一身女子裝扮、毫無儀態地站在廳堂正中的伊江阿搶在了前頭開口,一臉不滿地道:“我說!小爺我都擱這兒站好半天了,沒人瞧見我還是怎么回事兒?既不請我入座,也沒個搭腔的,怎么個意思啊這是?”
和珅聞言掃了他一眼。
“今日你假借我之意,誆了你嫂子帶你去奉恩輔國公府,這筆賬晚些再與你算。”雖臉上也含著笑,卻令伊江阿平白想要打個冷戰。
馮霽雯一愣之后,遂才反應過來和珅話中的意思。
合著伊江阿派人去理藩院征詢和珅的意見之時,他壓根兒就沒同意?
這臭小子!
馮霽雯也看向伊江阿。
被這夫妻倆齊齊地拿目光盯著,伊江阿覺得自己身上好似都要被燒出洞來了,強掩著心虛笑了兩聲,道:“這不是就想開個玩笑么?再者說了,我跟嫂子不也是毫發無損地全身而退了嗎?”
“你要胡鬧盡管去鬧,日后別再扯上你嫂子——跟你嫂子賠個不是。”和珅口氣不咸不淡,卻莫名地威懾力十足。
伊江阿當即就沖馮霽雯長長地作了一揖,有模有樣地道:“嫂子在上,請受小弟一拜——今日之事實屬小弟之過,千不該萬不該,也不該對嫂子存有欺瞞之意。嫂子要打要罰,小弟絕無半點怨言。”
馮霽雯原本確有幾分生氣,可被他這么一鬧,剩下的只有哭笑不得了。
“你堂堂一個永貴府的公子,豈是我能夠妄言責罰的。”她看著面前認錯兒的伊江阿,道:“但這往后,倘若再出現類似之事,你就只能恕嫂子不能再輕信于你了。”
伊江阿最初還覺得很輕松,可待聽到她最后一句話,頓時就成了張哭喪臉。
這不氣不惱,可偏偏就往人七寸上打的功夫怎么那么像和兄呢!
往前他應付一個和兄已經夠嗆了,日后難道竟要對付兩個不成?
如此一想,伊江阿整個人簡直就成了一個大寫的生無可戀:“嫂子,您總不能因為這么一回,就把我當成慣犯來防著啊……好歹給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不是?”
他一臉冤屈地還欲再言,卻被和珅打發了道:“別在這兒給你嫂子添堵了,且去外書房將這身有礙觀瞻的衣裳給換下來,我隨后便過去找你。”
伊江阿渾然一副‘犯了錯的人沒資格提意見’的憋屈表情,乖乖地往書房去了。
在和宅等到現在的小廝連忙抱著自家少爺的衣袍跟了上去。
“這個伊江阿,真是讓人防不勝防。”馮霽雯搖頭嘆了一口氣。
“他一直如此。”和珅笑著說道:“正如夫人方才所言,日后萬不可再輕信于他。”話末,又補充了一句:“而且……但凡與夫人而言有半點威脅之事,我皆沒有同意的道理。此后若再有諸如此類的事情發生,夫人不妨以此類推是否可信。”
馮霽雯好一會兒才略顯遲緩地點了點頭。
卻忽覺得有一種淡淡的暖意在心口處慢慢蕩漾了開來。
這種感覺當真奇怪。
他欲讓她相信事無大小他皆會以她的安危來作為首要的考慮條件,她便不去懷疑這話中真假,竟下意識地就這么信了。
可稱之為一種極純粹的信任。
人與人之間,一旦相處的久了,還真是什么解釋不通的東西都能夠衍生得出來啊……
馮霽雯一時之間有些癡癡茫茫地想道。
“我與伊江阿還有些事情要談,且讓小醒將福三公子今日前來的緣由與夫人說明吧,夫人覺得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不用顧忌任何。”和珅如是說道。
馮霽雯聽得半知半解,唯有先點了頭,目送著他出了前廳。
劉全也跟著退了出去。
“今日福康安究竟做什么來了?”馮霽雯向小醒問道。
小醒的臉色一直不算好看,未開口眼底便帶了些諷刺的神色:“福三爺今日又是為金二小姐鳴不平來了。”
馮霽雯一聽便皺了眉。
金溶月的事兒上回傅恒夫人帶他過來不是已算得上了結了嗎?
這又是抽得哪門子的風?
“他都說什么了?”
“據福三爺說,咱們府里的丫鬟在外面肆意詆毀金二小姐的名聲,甚至還出言侮辱了金大人與人,妄議朝廷命官。”
什么?
馮霽雯擰了眉頭道:“他親眼瞧見的?”
“大爺也問了,福三爺只道是金家的丫鬟親耳聽著的。”
金家的丫鬟親耳聽著的?
馮霽雯了然一笑,“只怕還是金家的小姐親口對他說的吧。”
然后他便怒氣洶洶地替心上人討說法來了。
“他跟爺發脾氣了?”馮霽雯問。
“一直沒好氣,嘴上嚷嚷著,還一副對咱們和宅里的下人指手畫腳的模樣。”小醒這回是真看不下去了,甚至一改平日話少的作風,吐槽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改姓金了呢。”
馮霽雯好笑地道:“他既發了這么大一通脾氣,可怎么我瞅著他走的時候,反倒還一副吃了癟的樣子?”
“大許是被大爺給氣著了。”
“哦?”馮霽雯微一挑眉。
“福三爺看得出是在氣頭兒上過來的,張口閉口都是質問的話,大爺倒也沒跟他起直面沖突,只是道丫鬟口無遮攔,回頭必會多加管教。福三爺卻不依,信口開河地要爺和太太向金家賠不是。”
這真拿他們當軟柿子捏呢?
這回可算是讓福康安找著借題發揮的機會了。
馮霽雯聽罷冷笑了一聲:“然后呢?”
她想知道和珅究竟是怎么說的,竟倒過來把福康安給氣了個半死。
“大爺說……頂多是家中丫鬟嘴碎了些,詆毀金二小姐的名聲還遠遠談不上,若這真能夠稱得上是詆毀的話,現如今京城里只怕是有一大半兒的人都在詆毀金二小姐。福三爺若能叫這些人都逐個兒地向金二小姐道歉,那咱們和家也斷無二話。若這些局外人都不能做到的話,那太太作為受害者,更是沒道理去賠什么不是了。”小醒拿自己的口氣八九不離十地敘述道。
馮霽雯聽了忍不住想笑。
和珅的思維能力向來縝密地不像話,除非你的話里沒一絲縫隙可鉆,若不然斷沒有能夠說得過他的可能。
“至于妄議朝廷命官,那則是金大人的事兒,金大人若能拿出足夠的證據來,并出面追究此事的話,爺和太太也沒有不應訴的道理。”小醒說到此處,頓了一頓,最后道:“大爺便問了福三爺一句今日之言可能夠代表得了金大人……福三爺氣得不成樣子,當即便甩袖子走人了。”
三言兩句,就這么敗下了陣來。
偏生對方始終還客客氣氣地,每一句話都讓你挑不出毛病來。
這才是最容易讓人氣出內傷來的反駁方式。
馮霽雯大致能夠想象得出和珅當時是怎樣一副笑吟吟的神色。
又思及福康安臨走之前的模樣,如此一作對比,更覺忍俊不禁。
福康安回回過來就沒能討到一次便宜過。
偏生還樂此不疲。
他身上這股子為心上人赴湯蹈火,沖鋒陷陣的勇氣固然值得欣賞,可若有朝一日待他看清了眼下的種種付出只不過是被人當作長矛給利用了之后,不知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心境。
這到底是旁人的事,與她并無干連,眼下她需要弄清楚的是,所謂的和家出去的丫鬟跟人‘肆意毀壞’金溶月的名聲這茬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若真有此事的話,固然如和珅對福康安那般所言,金家并沒有什么立場來刻意追究此事,可在他們和家,卻是不被允許的。
她一早便跟椿院里的丫鬟交待過,縱然是有人問起此事,也不可隨意多言。
加之又有秦嫫平日里的教導,院子的丫鬟們都不是愛碎嘴的性子。
更別提是在外頭跟外人大肆談論此事了。
小醒在一旁適時地出聲講道:“昨日奴婢讓小茶托劉全兒去一趟五味齋買些太太平素愛吃的點心回來備著,結果聽小茶道,這差事被紅桃兒給主動攔下來了。剛巧,福三爺所說的金家丫鬟便是在五味齋里聽著了有丫鬟自稱是和家的下人,跟人議論起了金二小姐——”
故而此事顯然并非空穴來風。
馮霽雯一聽得紅桃二字,不由就想到了她近來格外勤快的做事態度。
昨日又是主動跑腿兒去買點心。
便問:“今日怎不見她在前院伺候著?”
“說是昨夜染了風寒,今日征得了秦嫫的同意,回去歇著了。”
竟還知道向秦嫫請示了。
馮霽雯略有幾分訝異。
“你去瞧瞧她病得重不重,若是沒有大礙的話,便讓她過來一趟。”
小醒應了聲“是”,立即便去了。
前后不足一刻鐘的功夫,紅桃就被小醒給帶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