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西雅圖依舊寒冬凜冽,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狂風陣陣,刺骨冰冷,即使只是在戶外站立一小會,就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血液開始降溫下來。此時才不過十一點,大街上就已經荒無人煙了,人們要么待在酒吧里,要么待在家里,沒有人愿意選擇乍暖還寒的初春夜晚出來狂歡。
不過,此時“抗癌的我”整個劇組的工作人員卻都站在戶外,熙熙攘攘地散落在街道的不同位置,吹著冷風,瑟瑟發抖。大家都在嘀嘀咕咕地閑聊著,時不時,視線就朝著同一個方向投去,用余光打量著那里的情況,發現依舊沒有任何變化之后,欲言又止卻無可奈何,最后只能是長嘆一口氣,收回視線,摩擦著手臂,跳躍著雙腳,和伙伴們繼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試圖取暖。
特拉維爾麥克維尼(trevormcwinney)朝著手掌呵了一口氣,然后用力摩擦著掌心,但僵硬的肌肉依舊透著寒冷,那猶如牛毛一般的寒氣順著毛孔鉆進身體里,纏繞在血液之中,一點點摩擦根本無濟于事。
“不行,我們不能再等下去了。”特拉維爾搖搖頭,郁悶地說道,“我必須去提醒藍禮一下,我們不能再繼續拖下去了。否則,等他進入表演狀態之后,估計所有人都要冷死了。”
“特拉維爾。”喬納森萊文喝止道。
特拉維爾是劇務,負責劇組所有的調度和雜務,整個人風風火火、敢作敢當,處理事情來干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這樣的行事風格,遇上藍禮這樣慢條斯理、全情投入、不緊不慢的演員,總是容易摩擦出火花。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應該相信藍禮。”特拉維爾直接翻了一個白眼,態度著實再明顯不過了,對于這一套說辭已經是煩不勝煩,“但我們已經在這里等待三十分鐘了,耶穌見鬼的基督,足足三十分鐘。誰知道是不是最近奧斯卡的瑣事,讓他分心了,如果他狀態不對勁的話,難道我們要在這里消耗一個晚上嗎?”
“是。”塞斯羅根輕描淡寫的一個回答,簡單明了,沒有長篇大論的道理,也沒有據理力爭的姿態,斬釘截鐵地就下定了結論。
特拉維爾被噎了一下,瞥了塞斯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喬納森,頓時就明白了過來,乖乖地閉上了嘴巴,沒有再繼續爭論。只是,那閃爍的眼神卻泄露了他內心深處不以為然的真實想法。
不僅僅是特拉維爾,其實整個劇組的氛圍都是如此。
在此之前,藍禮的表演確實折服了所有人,讓人真正感受到了演技的力量;但奧斯卡落幕之后,關于藍禮的新聞幾乎銷聲匿跡,從風頭正勁到跌落谷底,如此巨大的落差,就連旁觀者都難免有些唏噓,感嘆“好萊塢真是日新月異”,更何況是當事者本人呢?
恰好,最近幾天的拍攝出現了一些問題,藍禮似乎遇到了一些瓶頸,倒不是拍攝出了問題,而是藍禮在拍攝之間揣摩、沉淀、思考的時間拉長了。
以前藍禮可能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鐘的準備時間,現在卻需要翻倍,乃至三倍;當然,投入拍攝之后,藍禮的表現依舊精彩,總是能夠奉獻不俗的演出。這正是因為如此,拍攝進度稍稍慢了一些,但依舊在計劃范圍之內。
整個劇組都在息息索索地討論著,為藍禮惋惜之余,卻也難免覺得理所當然,畢竟“他才二十一歲而已,進入好萊塢才多久,這才是他第四部電影作品而已”。那些憐憫的、同情的、理解的、埋怨的眼神,無數不再。
就連“抗癌的我”劇組內部都是如此,可以想象此時好萊塢的主流心態了。
塞斯剛才的回答沒有絲毫的猶豫,但內心深處卻也是有些擔憂。藍禮真的太過年輕了,二十一歲,恰恰是沖動毛躁的年齡,情緒和心態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狀態的波動在所難免。更何況,奧斯卡事件的來龍去脈,即使是塞斯也覺得心氣不順,他也理所當然地認為,藍禮會受到影響。
雖然說塞斯也是一名演員,但他對藍禮的表演方式、節奏、內容等等都沒有了解,自然不了解藍禮現在的狀態。他所看到的,和劇組其他工作人員一樣,是處于苦苦掙扎之中的藍禮。
不過,他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知道,他應該相信藍禮。此時此刻,藍禮最需要的就是時間和空間,在表演方面,他無法提供幫助,至少,他可以以制片人的身份,為藍禮保駕護航。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轉過頭,塞斯迎向了喬納森的視線,兩個人的眼底都閃過了一絲擔憂——今天太不正常了,正如特拉維爾所說,深夜時分,他們已經在這里站了半個多小時。
可是,兩個人都束手無策,除了等待,還是等待。兩個人都轉過頭,視線再次落在了藍禮身上,專心致志、旁若無人的藍禮。
藍禮根本沒有察覺到周圍的視線,他正在摸索,摸索表演的細節。
自從腦海里浮現出方法派和體驗派的表演差異之后,每一場戲之前,他都會細細地琢磨,哪些是楚嘉樹和亞當都感受到的,哪些是楚嘉樹感受到的而不是亞當感受到的,哪些又是亞當感受到的而楚嘉樹感受不到的,哪些是真實的情感,哪些是他自己虛擬替代的情感。
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之前在學院學習表演的時候,捕捉情緒的細膩變化,然后分別以面部的細微表情呈現出來,還有以自己的風格和形式呈現出來,這是基本功。
同樣是悲傷,可能是失去了摯愛的父親的悲傷,也可能是失去了疏離的父親的悲傷,可能是五歲孩子被搶走了玩具的悲傷,也可能是十六歲少年輸掉游戲的悲傷……這些情緒呈現出來的力度、方式、細節、程度等等,都有所區別。
現在藍禮就正在區分同一種情緒,在楚嘉樹和亞當身上的不同呈現方式。這就好像,用表現派的基本功,進一步理解方法派和體驗派的差異。這是三種不同的表演方式,不能說截然不同,卻也大相徑庭,但本質都是表演,它們的相同和區別,讓藍禮又有了全新的體驗。
當然,藍禮現在就連入門都算不上,僅僅只是捕捉到了一些邊邊角角而已。即使如此,他依舊受益匪淺。
對于外行人來說,藍禮的摸索其實沒有意義可言,因為呈現在大屏幕上的表演,看不出翻天覆地的區別,往往可能只是一個眼神深淺的差異;方法派也好,體驗派也罷,對于觀眾、對于導演、對于編劇來說,其實就是一回事,更何況,“抗癌的我”還是一部喜劇電影——對演技沒有那么講究的喜劇。
即使是演員同行,也不見得能夠區分出這些細節差異所帶來的影響。
但對于專業人士來說、對于專業演員來說,這樣的探討和檢視,真正的意義不在于表演的細節差異,而在于整個表演的節奏、表演的氣場、表演的質感,情緒的細膩程度、深刻程度以及豐富程度,這都是有所區別的。
就好像梅麗爾斯特里普、丹尼爾戴劉易斯這樣的頂級演員。如果將他們的作品集放在一起,一鼓作氣地瀏覽觀看,就會發現他們的表演是有相似痕跡的,尤其是一些下意識的表情習慣,這是一個人長年累月留下來的烙印,就算依靠表演也無法抹去。
可是,他們奉獻出來的角色,帶給觀眾的感覺卻是截然不同的。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也說不出表演的模式和軌跡,卻能夠將角色鮮明地分別開來。
這就是表演的內涵。
換而言之,藍禮正在摸索自己的表演內涵。“活埋”也好,“愛瘋了”也罷,其實藍禮更多是使用一種方法去表演,距離形成自己的風格,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他一直在切換不同的表演方式,探索屬于自己的理解,繼而形成屬于自己的特點和棱角,為表演注入靈魂,只是沒有想到,突破口來得如此之快,而且如此之意外。
誰又能想到,一部“抗癌的我”會帶來如此大的收獲呢?
嚴格來說,“抗癌的我”這部作品本身的厚重程度沒有如此高度,巧妙的是,這部作品的角色契合到了藍禮自身的經歷,又喚醒了藍禮自己的共鳴,無形之中,這才鑄就了千載難逢的良機。
所以人們總是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對于每個人來說,屬于他的機會,都是與眾不同的。汝之砒霜,吾之蜜糖,就是這個道理,也許對于他人來說,“抗癌的我”不過是一部輕喜劇,但對于藍禮來說,卻是打破瓶頸的難得時刻。
他不想錯過,也不會錯過。
這就是每一場戲開拍之前,藍禮花費了更多時間揣測表演的原因。而不是其他人所猜測的奧斯卡。
事實上,奧斯卡的消息藍禮一無所知,僅僅只是從魯妮那里得知了歷史依舊延續了原本的軌跡,后續新聞就沒有任何了解了,具體的提名名單都沒有閱讀。
不僅如此,安迪羅杰斯為了讓藍禮可以全身心投入“抗癌的我”的拍攝,一直讓內森普雷斯把所有新聞都封鎖,給藍禮留下了一個絕對安靜的環境。
能夠引起藍禮關心的,只有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