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短發女子正在駕駛著車輛,車窗之外風雨大作,噼里啪啦的雨點持續不斷地砸落在窗戶之上,外面的世界縮影為一片模糊的荒蕪與遼遠,只有輪胎與石子路碰撞的聲響在雨聲之中轱轆轱轆響動著。
女子不斷地左右打量著,似乎正在尋找著什么,然后……她找到了。
車子一個橫切就在路邊停靠下來,女子打開車門走了下去,順手在大腿旁邊一撈,右手里就多出了一把手槍;她的腳步快速繞過車頭,在暴雨之中走向了旁邊荒無人煙的野地——只有幾只驢子正在低頭吃草。
“嘩。嘩。嘩。”
雨刷的自動動作,掃去了車前窗之上的雨滴,視線變得清晰起來,然后就可以看到女子的腳步停了下來,舉起手槍,連續扣動扳機,對準了……一只驢子,然后驢子就應聲倒地,只有雨刷依舊在左右移動著。
什么情況?這是?
“龍蝦!”
大屏幕一黑,然后電影標題就這樣出現了,全場觀眾都是滿頭問號——這到底意味著什么?這算是什么開頭?
但這就是歐格斯蘭斯莫斯的一貫風格,冷峻而窠臼,鏡頭的冰冷始終充斥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狹窄與壓抑,似乎無法從鏡頭里捕捉到一絲一毫的溫度,如同標簽一般,奠定了歐格斯每一部作品的基調。
今天,亦是如此。
故事開篇就切入了一個怪異的境地里:一位憨厚老實的宅男,在兩位酒店侍應生裝扮的男人陪同之下,牽著一支蘇格蘭牧羊犬、帶著一個隨身旅行包,坐上了一輛有點像是監獄囚車又有點類似復古公車的白色客車。
“他覺得這雙棕色皮鞋是最為合適的選擇,他的背部有些疼痛,但不同于以往,不再是那種難以忍受的疼痛。”
“他心想,他的妻子為了愛情而選擇離開,那么他又到底是為了什么而繼續堅持呢?他沒有為此痛哭流涕,也沒有想到當其他人面臨分別之際的第一反應就是哭泣。不能說他是滿懷希望的,但至少也不是滿腔苦澀。”
在小提琴的古典弦樂之中,男人那木訥而呆板的臉龐再次出現在鏡頭之內,略顯拘謹又隱隱躁動,看似僵硬生澀的表情,卻在不經意間能夠捕捉到眼底滑過的一絲光芒,泄露出內心的涌動,只是那如同樹懶一般慵懶而遲緩的動作,時不時就潰散開來的視線焦點,卻暗示著他正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
尤其是——
“你的性/取向是?”
“女人。不過……之前在大學的時候,我曾經有過一段同性的經歷,所以,這里有雙/性/的選項嗎?”
一來一回的問答顯得冰冷而僵硬,嚴格遵守著規矩,盧米埃爾大廳稍稍停頓片刻,然后集體哄笑起來:
雖然電影是半年前拍攝制作的,但如此對話正好契合戛納電影節過去兩天的熱點,反而形成了巧妙的互文,制造出了瘋狂的喜劇效果,在場觀眾都無法例外,笑聲就如同打開罐頭一般,集體噴發出來。
更重要的是,那種難以置信的冷幽默緩緩地從大屏幕之中流淌了出來,牢牢吸引住了觀眾的注意力,然后故事就伴隨著酒店各路人馬的粉墨登場,而如同畫卷一般徐徐展開,勾勒出了奇特的末世景象。
這是一個烏托邦……或者反烏托邦的未來社會。
根據城市規定,所有單身之人都必須被逮捕到酒店,在這里,他們將擁有四十五天時間,以此來尋找一個匹配的伴侶;一旦失敗,他們就將被轉換成為一種自己選擇的動物,流放到森林。大衛身邊的那只牧羊犬,就是他的哥哥。
同時,不少獨身者們都選擇了逃離,而酒店每天都會舉辦狩獵,由酒店入住者們帶著麻醉獵槍前往捕獵,只要能夠逮捕到一名獨身者,就能夠延長一天他們在酒店的入住時間,也就是增添一天尋找伴侶的時間。
全場觀眾都已經目瞪口呆了:信息量有點大——那么,開場被射殺的那只驢子?是不是短發女人的伴侶,還是仇家呢?
更進一步,這個未來社會里的所有寵物都是自己的家人或者親人?就好像現實世界里一般,每一個家庭都把寵物當做自己的家庭成員?這到底是諷刺了現實,還是諷刺了未來社會?
“龍蝦。”這就是男主角大衛選擇的寵物,“因為龍蝦可以存活一百多年,它們的藍色血液具有貴族氣息,而且終生保持生育能力。”
謎底揭曉了,這就是電影標題的由來。
但盧米埃爾大廳再次爆發出了笑聲:藍禮與貴族?這確定不是導演有意而為之的惡作劇嗎?
歐格斯坐在自己的位置里,沉默不語地連連搖頭:不,不是。
“我必須恭喜你,大多數人第一個想到的都是狗。”酒店經理如此評價到,“這就是為什么全世界都是狗。很少人選擇稀有動物,這也是為什么他們正在瀕臨滅絕。龍蝦是出色的選擇。”
全場笑聲根本停不下來——這確定是黑色喜劇?而不是爆笑喜劇嗎?這才剛剛開場,現場就已經第三次爆笑了。
入住酒店第一課,將右手用皮帶捆綁在身后,只有左手能夠使用,酒店通過這樣的方式讓人們明白:
相較于形單影只來說,成雙成對更加方便舒適。
然后全場觀眾就注視著藍禮——世襲貴族藍禮霍爾所飾演的大衛,單手擠牙膏、單手刷牙、單手脫褲子的絕技,如同蠶寶寶一般在床鋪之上滾來滾去,苦苦掙扎;全程沒有配樂沒有臺詞,如同默劇。
現場觀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同正在見證新大陸一般,低低的笑聲一波接著一波,以至于藍禮不由朝著歐格斯投去了視線,他們也不確定,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但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早餐時刻,大衛結識了兩位新朋友,瘸腿男人和大舌頭男人,在他們的科普下,酒店的規章制度一點一點顯露出了原貌。
“當父親為了另外一個女人離開母親的時候,只是因為她的數學比母親更好。我想,她有研究生學歷,而母親只有本科。當時我十九歲。母親來過這家酒店,但沒有成功找到伴侶,最終轉變成為一只狼,我非常想念她。”
“我后來發現她前往了一家動物園,我經常跑過去探望她。我給她喂生肉吃,我知道狼喜歡吃生肉,但我不知道哪只狼是母親,所以我會給每只狼都喂一點。有一天,我決定闖入圍欄,因為我真的很想念她,想要擁抱她。”
“我翻過并且跳進了圍欄,群狼立刻朝著我沖來,圍攻我,只有兩只狼紋絲不動,于是我推斷其中一只應該是我的母親。動物園的警衛迅速拯救了我,把我送進醫院,感謝上帝,我保住了腿,只是有些瘸罷了。這也隨之成為我的標志性特征。”
“我的妻子在六天前去世了。她很漂亮,我也很愛她。她也有些瘸腿。”
這是瘸腿男人的故事。
整個盧米埃爾大廳都安靜了下來,他們有些分辨不清楚,這到底是幽默還是冷血,但恰恰是這種矛盾的感受,讓觀眾的思緒都真正進入了故事之中,從荒誕的爆笑到脊梁發冷的荒唐,無數思緒就在腦海里爆裂開來。
無疑,歐格斯用一種機械化的、冰冷的、僵硬的、面無表情的方式呈現出了酒店背后的恐懼和詭異。
就連歡歌笑語的舞會也都是如此,那些舞步呈現出機器人式的冰冷,以一種沒有味道也沒有溫度的方式討論著這一切,包括談論那些獵人,“剛剛那位女子是一個冷漠的人,她是酒店里最好的獵手,她是女子記錄保持者,捕獵了一百九十二個孤獨者。”
然后,所有動作都如同捕獵一般。
瘸腿男人時時刻刻保持著站立姿態,正在尋找著合適目標出擊;而大衛等候片刻,也選擇了主動出擊,走向了三位女人的聚集地,發出了跳舞的邀請,但三位女人之間火花四射的緊繃立刻就彌漫了開來,前一秒還在親密交談、下一秒就屏住呼吸。
大衛邀請了年輕貌美的流鼻血女人。
女人在跳舞過程中,再次流鼻血了,她以一種探討科學研究的冷靜語氣分析著如何洗掉血漬的正確辦法,同時,她的鼻血依舊在緩緩流淌著,如同木偶一般注視著大衛。大衛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
邀請與被邀請,有伴與無伴,即使是合唱與跳舞的動作,也彌漫著程式化的流程步驟,然后警鈴響起,大廳的幕布徐徐拉開——這居然不是夜晚、而是傍晚,窗外的灰色天空灑落下了稀疏的陽光。
所有住客們井然有序地離開宴會廳,然后穿著西裝和晚禮服,拿起武器,前往……捕獵。
盧米埃爾大廳的觀眾反應各異,但可以確定的是,眾人都沒有預料到事情的發展方向,那種深入骨髓的冰冷感還在持續,因為太過荒謬也太過詭異而產生了一種揮之不去的喜感,卻根本笑不出來。
“我希望我沒有瘸腿,我以前是一個跑步好手,但現在不可能了。我確信我會比其他人慢。”瘸腿男人對著大衛說道。
大衛認真地給予建議,“如果我是你,我會思考一些其他的致勝手段,而不是速度。”
“你說得對。”瘸腿男人表示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