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她已經揭竿而起、要爭霸天下了,心上對皇帝便少了敬畏,她覺得嘉興帝不具備紫薇帝星的氣勢,眼神有點陰沉。——天子應該散發煌煌天威,微笑時,如和煦春風吹拂大地;端肅時,如寒冰白雪凍結乾坤;怒時,如烏云蓋頂雷霆驟降,而不是像小人一樣睚眥陰險。
相由心生!
她心里這么想,眼神便無畏。
嘉興帝見她直視天顏,心頭升起奇妙的感覺:李菡瑤就該是這樣子——美麗、沉著、有膽色!
“你就是李菡瑤?”皇帝問。
“皇上說是,民女就是!”李菡瑤回道。
嘉興帝不置可否,瞅了呂暢一眼,認為這郝凡是經過他指點的,在用心地“扮”李菡瑤。
呂暢喝道:“還不跪下!”
李菡瑤頓了下,跪地。
嘉興帝正投入時,被她這一跪,忽然夢醒般悟了過來:這人不是李菡瑤,是郝凡!若是真的李菡瑤,不會說跪就跪,至少該抗拒一番、罵他一番。
他感到意猶未盡的難受,輕笑道:“李菡瑤狂妄自大,竟敢造反,身為女子,倒也勇氣可嘉。鄭姑娘——”他轉向鄭若男,問——“你認為李菡瑤能成多大氣候?”
昨天,他聽太后傳話,說鄭若男選了呂暢,頓時心里不舒服。雖然之前他想將鄭若男配給呂暢,但那是他主動成全;現在太后讓鄭若男在他和呂暢之間選擇,鄭若男放著他這個皇帝不選,卻選呂暢,簡直目無君上,也令他起了疑心,懷疑起白虎王來,連帶地懷疑起呂暢。
故而,剛才他命執事太監去慈寧宮傳鄭若男來見,假說京郊火器研制中心送來一份火紙,他聽聞鄭若男懂這個,特傳她來解說,也是考較的意思。
此刻,他借李菡瑤造反的事,來試探鄭若男的心思。這話問得有些含糊、微妙——李菡瑤已經被抓了,能成什么氣候?然而,這個李菡瑤是假的!
可是鄭若男能分辨嗎?
呂暢不由看向鄭若男。
鄭若男就像沒察覺他似的,根本沒留意這個自己親選的夫婿,平靜回道:“若男不知。”
嘉興帝追問:“你欣賞她?”
鄭若男道:“不欣賞。有點欽佩。”
嘉興帝心一沉,再問:“欽佩她什么?欽佩她身為女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你也希望像她一樣?”
鄭若男搖頭道:“沒有。若男有自知之明,若男沒那個能力;不過,研制火器若男在行,若能去火器研制中心,敢擔保絕不會比那些男人成就差。”
李菡瑤聽得雙目放光。
嘉興帝:“……”
他覺得自己多疑了,這鄭姑娘就是個不解風情、實心眼的女孩子,只醉心于火器研制,連在皇帝面前避嫌都不懂,若把她的回答歸之于陰謀,是自尋煩惱。
他看向呂暢,意味深長道:“鄭姑娘有此志向,甚好,只是此事卻不由朕做主,需由你未來的夫婿做主。——朕聽太后說,你選了呂翰林?”
鄭若男大方點頭道:“是。”
呂暢微笑地瞅了她一眼,似乎大有情義。
嘉興帝道:“想必呂翰林舍不得讓姑娘辛苦。說起你們這姻緣,朕便想起王壑。女子多癡情!李菡瑤為他以身犯險,你們說,他會來救李菡瑤嗎?”
李菡瑤心道:“他一定會來的!”
便是沒有她,王壑也會來!
王壑此時在哪呢?
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四,早朝過后,百官紛紛出宮,在六部任職的,散入皇城周圍的六部衙門;衙門在別處的,或者要去別處辦差的,都從皇城南門出來,經由長安大街和朱雀大街通向四面八方。
長安大街上,如往常一樣。
在不多的人流中,一穿大紅團福箭袖、罩著紅色風帽斗篷的人騎馬不疾不徐地走來。開始,并沒人注意他。忽然他把風帽往后一掀,兩腿一夾馬腹,馬跑起來。幾乎是瞬間,埋伏在這條街道兩旁宅院內的龍禁衛全部將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仔細辨認他的容貌
唐機特地挑選了幾個見過十三歲以前王壑的龍禁衛埋伏在王家周圍,就怕時隔七年、認錯了人。等他們看清馬上的少年面目時,他已到王府街門前。
“是王壑!”
龍禁衛急叫。
幾處院墻內都射出一束光芒,龍禁衛用小圓鏡子迎著陽光左右晃動,將反射的光芒投向皇城南門,以此來向守在皇城南門的龍禁衛傳訊:王壑現身!南門的龍禁衛用同樣的方法,再將消息傳遞進皇宮。
若是陰天,便投射火光。
若是夜晚,也通過火光。
很快,唐機接到消息了!
嘉興帝也得到消息了!
與此同時,王府門前白幔高懸,管家一安正一臉苦相地站在大門口,旁邊幾名家仆低聲說著什么;聽見馬蹄聲,眾人一齊看向街面上,家仆們頓時神色凜然。
一安瞪大眼睛,渾身哆嗦,眼看王壑越跑越近,臉上有急切、有傷痛、有堅忍,正如遠歸的游子在得知家中噩耗后,心急如焚的表情,他再忍不住,不顧一切地、聲嘶力竭地叫喊“壑少爺!快跑——啊——”呼聲陡然被截斷,又不甘心被截斷,斷續地拖著長長的尾音。
他被一劍穿胸,抵在墻上。
殺他的是他身邊的家仆。
另一名家仆急對門內吼叫:“把王均押出來!”
這幾個家仆都是龍禁衛扮的,他們事先就威脅一安:若是膽敢給王壑警示,便殺了王均。
王均捆著手,被關在門房內。
一安擔心王均安危,自然滿口答應,其實他心里明白,王壑若被抓,王均也難逃一死。所以,他一看見王壑,想到王家今日就要被覆滅,連個報仇的人都沒有,想也不想便叫了出來,示意王壑趕緊跑。
家仆擔心王壑逃跑,殺了一安后,急命里面的同伴將王均押出來,便不愁王壑不就范。
他是白擔心了!
王壑根本沒跑,而是策馬沖向王府大門,俊面瘋狂,大張的嘴似乎在咆哮,家仆看他口型,好像在喊“一安”,只是奇怪聽不見聲音;看同伴也是滿臉茫然。
他失聰了!
不但他,整個王府、整條長安大街,乃至這一片權貴居住地的人,都被一聲驚天炸雷給炸得短暫失聰。
那聲音,地動山搖!
等恢復耳聰,埋伏在長安大街兩旁宅院內的龍禁衛們全部將目光投向炸雷響處,忽略了王壑。
因為那方向,是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