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菡瑤還記得初見黃修的情景:自己穿著一身俗氣的花衣褲,跑到黃家院子里看黃修伺弄花草。
她叫黃修“大爺”。
這是她在外行走養成的習慣:凡比李卓航年長的都稱“大爺”,比李卓航年輕的則稱“大叔”。
她那個小模樣太招人愛,黃修再脾氣乖張,對著那一張瑩白的笑臉和漆黑純凈的眼眸,也討厭不起來。況且,她能說會道,一點不怕生,雖是有目的接近,卻毫不作偽,順著旺盛的好奇心問出千奇百怪的問題。
黃修隱居的日子很平淡,見她可愛,便跟她閑扯起來。黃修的態度并不好,一副嫌棄不耐煩的樣子,但李菡瑤并不怕他,依然纏著他問這問那。
這不嬌氣的性子很讓黃修喜歡,再經過一番問答,發現這小丫頭聰明異常,驚訝不已。
不過,僅此而已。
他既不問李菡瑤姓甚名誰、來自何處,更不透露半點自己的身份,只當她是村里的頑童。事實上,他在板橋村住了幾年,并未見過這樣一個小丫頭。
李菡瑤竭力顯示自己聰慧、乖巧、勤學等等優點,期望引起黃修的興趣,從而收她為弟子。然說得口干舌燥,臉都笑酸了,黃修還是冷淡的很。
李菡瑤正覺得很心累。
這時,黃修收工了,洗了手坐到桂樹下喝茶、下棋,嗯,還吃點心,李菡瑤頓時眼睛一亮。
黃修見她盯著自己的手,還以為她嘴饞了呢。
李菡瑤卻道:“我會下棋!”
一副想表現的小模樣。
黃修不以為意道:“哦,那你下給我瞧瞧。就執白子。若能在我手底下走三步,這點心就給你吃。”
他依舊覺得李菡瑤饞他的點心,但小姑娘臉皮薄,不好意思直說,又舍不得走,便借口說會下棋;若不然,看見他吃東西,有點眼色的早走了。
李菡瑤不知自己被黃修視為小饞貓了,歡喜地走到黃修對面,從棋盒內摸了一顆白子就放在棋盤上。
一刻鐘后,李菡瑤輸了。
但是,早過了三步。
黃修眼中閃過異色,問:“誰教你下棋的?”
李菡瑤道:“跟爹爹行商,在街頭看人下學的。”
黃修:“哦!”
原來是貨郎。
李菡瑤催他再下第二盤。
橫豎無事,黃修便允了她,接著又下了一盤。
這天,他們下了四盤。
李菡瑤一次比一次支撐的時間長。
黃修震驚不已。
傍晚,李菡瑤蹦蹦跳跳地走了,說回家。
第二天早飯后,她又蹦蹦跳跳地來了,跟在黃修身后看他伺弄花草,然后下棋。中間黃修忽然不耐煩,把棋子一撂,不下了,去書房找了本書看。
看書時,黃修斜眼瞅著李菡瑤,悄悄關注她動靜。
李菡瑤仰著小腦袋,看書架上一排排的書,羨慕道:“大爺,我能借書看嗎?”
黃修一頓,問:“你認得字?”
李菡瑤道:“噯。”
黃修再問:“上過學?”
李菡瑤道:“沒。就是跟爹爹行商的時候,遇到私塾,我就在外面聽,學了不少字,能看書。”
黃修不信道:“就在私塾外面聽了幾天,你就能看書了?書上字都能認得?”
李菡瑤道:“不認得的找人問。”她可沒說謊,不認得的字當然要問了,不過她是問爹爹和娘親。
黃修:“……”
他定定地看了李菡瑤半晌,才道:“你想看什么書就說,我幫你拿。”
于是,李菡瑤挑了本《大靖風云錄》。她喜歡聽故事,看《大靖風云錄》還能順便學歷史,多方便哪。這部書爹爹曾給她講過,她可喜歡聽了。眼下爹爹雖不在,這不有個大爺么。她看著黃修抿嘴一笑。
黃修幫她取出來,吃驚道:“你能看懂這個?”
李菡瑤淡定道:“慢慢看。我聽說書的先生說大靖四靈的故事,可好聽了,他們都記在這本書里。”
黃修:“……”
慢慢看就能看懂了?
很快,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李菡瑤一會兒問他這個字怎么讀,一會兒問他這段話是什么意思,一會兒提出疑問……
黃修原該不耐煩的,他也的確不耐煩了,嫌棄極了,不過卻沒將李菡瑤趕出去,因為李菡瑤問的問題并不淺薄可笑,不是切中關鍵,便是令人匪夷所思……黃修算是見識到李菡瑤逆天的資質,眼睜睜地看著小姑娘就像小偷一樣從他這里剽竊學問,還是明目張膽地偷。與這逆天資質不相稱的,是小丫頭寫得丑字,實在太難看了。
黃修想:可惜了,認字可以隨時問人,寫字沒人教導如何能寫得好呢?
他問李菡瑤,為何這么愛讀書。
他以為李菡瑤會說一番大道理,誰知李菡瑤認真道:“我認得了字,能寫會算,將來做掌柜娘子。”
她可沒撒謊。
李家好大的家業等她繼承呢。
黃修:“……”
八天后,李菡瑤離開板橋村。
因為她看出來了,這黃修是沒可能收她為弟子的,再耗下去也是白費工夫,先撤了吧。
這并非說她半途而廢。
她認準的事是不會放棄的。
不是有個成語叫“欲擒故縱”么?她現在就在運用“欲擒故縱”,今年先撤,明年再來!學個三年五年的,沒有師徒之名,也有師徒之實了,他想賴也賴不掉。
黃修見小丫頭毫無預兆地走了,有些失落,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往常平靜的隱居生活。
收弟子?
沒想過。
再聰明,他也不會收一個女子為弟子。
第二年春暖花開,李菡瑤又來了。
這次她在板橋村停留了十天。
第三年夏天,李菡瑤再來板橋村。
這次待了十五天。
第四年秋天,再來……
黃修見識到小丫頭恐怖的成長速度和妖孽的資質,從一開始的閑著沒事打發時間,到最后每年盼著小丫頭來,從春天盼到夏天,從秋天盼到冬天,經歷了非人的心理煎熬,最終還是沒下定決心收徒。
他自我安慰道:“何必拘泥于師徒名分呢?教了這么多年,沒有師徒之名,也有師徒之實了。這樣挺好。若真收了她,卻不能改變她的命運,反會令她難過。畢竟她不能像男子一樣科舉入仕,再過兩年就要嫁人了。”
李菡瑤努力了這些年也沒打動黃修,心里也已經放棄了。她想:“何必一定要拜師呢?他教了我這些年,沒有師徒之名,已有師徒之實。我該知滿足才對。我拜師是為了求學,他既肯教我,我便學到了;若執著于師徒名分,倒像是沖著他的名望和地位來的,用心不純了。”
這么一想,便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