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并不難,甚至算不上考校楊儀,孫策的意思也不新鮮,黃承彥上次來就提過。只不過說的人不同,份量就完全不同。楊介可以不理會黃承彥,卻不敢漠視孫策。孫策身后不僅有黃忠等一千余人,十艘戰船,更有孫堅和兩萬大軍,幾萬黃巾也在趕來的路上。
這個計算結果是對是錯并不重要,重要是的楊介看到了孫策的決心。他不是黃承彥,也不是劉表,他不僅有殺人的實力,而且有充足的理由。這個理由冠冕堂皇,讓你想反駁都無從反駁起,特別是對那些失去了土地的流民來說,這個理由極具蠱惑性。
遇到這樣人,如果沒有實力對抗又不想死,唯一的選擇就是認慫。楊介自認沒有舉家赴死的慷慨,所以很干脆地認慫了。否則就算孫策不殺他,幾萬黃巾軍也會要他的命。
見楊介服軟,黃承彥適時出面說情,孫策也借坡下驢,放緩了口氣。他對楊儀說道:“其實還有一個辦法,你想過沒有?”
楊儀雖然聰明而驕傲,畢竟是個孩子,被孫策嚇得不輕。雖然孫策說得很客氣,他還是唯唯喏喏的連連點頭。“請將軍指教。”
“最直接的辦法是未雨綢繆,讓一部分人離開家園,去外面的世界打拼。天下很大,我們不能把目光局限于眼前這幾畝田,而應該著眼于天下,將我大漢文明傳播到四海八荒。”
楊介點點頭。“將軍好氣魄。”他說得很客套,但楊慮、楊儀兄弟卻眼前一亮。就算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有幾個不仰慕那些遠征萬里、揚威天下的壯舉,更何況他們兄弟正當年輕氣盛,一心想建功立業。楊家在襄陽算一方豪強,放眼整個南郡就不行了,更別說荊州甚至大漢,積極進取幾乎是本能,孫策一下子拋出天下這么誘人的目標,他們豈能不動心。
這就是眼界啊。如果能跟著孫策征服天下,立功封侯,現在拿出土地支持他屯田也是值的。
看到兩個兒子眼中的神采,楊介暗自嘆了一口氣。孫堅運氣好,生了這么一個好兒子,能文能武,能哄會嚇,論得了大道,耍得了流氓,簡直和建立漢家四百年天下的高皇帝一樣天縱其才。
也許這是楊家的機會?連黃承彥都主動依附,應該錯不了。
楊介心里有了打算,立刻改變了態度,熱情地邀請孫策與黃承彥去莊里做客。孫策讓黃承彥和楊介商量細節,他卻和楊慮、楊儀兩兄弟說起話來。被他連哄帶嚇,這兩兄弟乖巧了很多。
“將軍,我能向你請教一個問題嗎?”楊慮看起來很苦惱。
“請教談不上,互相探討吧。”孫策笑道:“不過我讀書少,你可別騙我。”
“豈敢,豈敢。”楊慮羞澀地笑笑。“將軍讓舍弟算那個題,莫非是說大漢如今的困局是讀書人虛耗糧食所致?難道天下人不該讀書,都去種地?可是我覺得,沒有讀書人,只有農夫,戶口也一樣會增加,最后還是人多地少啊。”
孫策看著楊儀。“你也是這么想?”
楊儀忙不迭地點頭,此刻的他像楊慮的小跟班。
“你說得沒錯,沒有讀書人,戶口也一樣會增加,最后還是人多地少。我那個問題是一個經過簡化的問題,為求語出驚人,難免矯枉過正,有些夸張。實際情況要比這復雜得多,天下讀書人可沒有這么多。”
楊慮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不過,如果把讀書人當成寄食者的代表,這個道理依然是成立的。天下土地總量自有定數,就算是不斷墾荒,也不會無限制的增加,能養活的人基本上有個極限。多一個寄食者,就會少一個農夫。因此,寄食者的比例也有一個極限,對不對?”
“對,對。”楊儀掐著手指,又開始算起來。“一夫挾五口,耕百畝,以畝產二石計,可產兩百石。五口之家,設有一丁一女一大男一大女一未使女,一丁年食二十石八升,婦與大男年各食十三石七斗三升,大女與未使女年各食九石,五口共計六十六升三斗八升,又去雜用,約余百石,可以養活另一個五口之家。粗略估計,寄食者不能超過一半。”
孫策看著楊儀吧啦吧啦的一通口算,著實有些吃驚。他見過這樣的孩子,學過珠心算的人比這還夸張,連指頭都不用扒,但楊儀肯定沒有學過珠心算,這年頭連那種算盤還沒出現呢,只有擺在盤子里的算珠。
這貨天生是個做會計的料。諸葛亮讓他籌劃糧草實在太對了,可惜這年頭的人有點本事就想做官,學而優則仕嘛,圣人教導了。官大一級壓死人,誰不想往上爬啊。楊儀最后毀就毀在這權利欲太強上。
我得把這風氣扭過來。
“你太厲害了。”孫策挑起大拇指。“虧得我有自知之明,沒有和你比算學,要不然我肯定輸。”
楊儀咧著嘴笑了,還有點不好意思。
“還回到原本的話題,寄食者的比例是一定的,那是讀書人多一些好呢,還是工匠多一點好,又或者是游藝雜耍的人多一些好?”
楊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異口同聲的說道:“當然是讀書人多一點好。”
“我也贊成讀書人多一點好。不過,讀書人與讀書人也有區別。有的人讀書是為了明理,有的人讀書則是為了做官。你們說,是為了明理而讀書的人多一點好,還是為了做官而讀書的人多一點好?”
楊慮板著臉,一本正經的說道:“讀書就是為了明理,人可以不做官,但不能不明理。”
楊儀卻舔了舔嘴唇,尷尬地笑了笑,沒說話。
孫策看在眼里,笑在心里。這兄弟倆雖然相親相愛,但稟性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楊慮相對淡泊,楊儀卻更功利些。他看著楊慮,追問道:“如果你楊家沒有莊園,在耕種自食和做官食祿之間,你選哪一個?”
“我選耕種自食。”楊慮遲疑了片刻,但還是給出了答案。“顏回簞食瓢飲,不改其樂,孔子稱其賢,我愿意做這樣的賢者。”
“你呢?”孫策轉頭看向楊儀。
楊儀舔了舔嘴唇,嚅嚅地說道:“我自問道德不如兄長,不敢學顏回,我愿學子貢,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做瑚璉之器,傳夫子之道。”他抬起頭,盯著孫策。“將軍,若是讓你選,你選誰?”
孫策笑了。“你們兄弟志向高遠,我一個也不敢比。如果一定要我選的話,我選子貢。”
“為什么?”楊慮不解。
孫策難得的嚴肅。“大丈夫立世,道德、事功不可偏廢,學顏回,成了亦不過獨善其身,上不能輔國,下不能養家,父母妻子衣食不全,有德無功。若是不成,便流于虛偽,只有大言不慚。學子貢,成了可以兼濟天下,不成也能縱持一家生計,沒有大功也有小功,不至于一事無成。”
話音未落,楊儀就鼓掌附和。“將軍言之有理,我亦是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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