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縣是陳國的國都,不僅有國相府,還有王府。名義上,王府才是陳縣等級最高的建筑物,就連孫策也不敢放肆,在劉寵歸來之前,他不能擅入王府。他也不可能請劉寵去國相府,這同樣是有違禮制的,雖說他們倆都不是守規矩的人,違制的事加起來兩只手都數不完。
孫策就在城頭設宴,與劉寵共飲。
劉寵年過半百,但身體很好,健壯結實,頭發、胡須全都烏黑,看不出一根白的。國字臉,濃眉大眼,一看就是那種正派臉,更難得是他眼光清澈,宛如赤子。在他的注視下,孫策都有些鄙視自己心理陰暗。
如果他沒有被袁術派的刺客暗殺,他會不會成為漢末群雄中最有爭霸實力的一個?身份高貴,又有著出神入化的射藝,還有著好名聲,比劉備可強太多了。如果他舉起大旗,駱俊肯定會支持他。我折騰了半天,最后不會成全了他吧?
孫策心里嘀咕了很久,可是被劉寵的眼神一看,又有些慚愧。如果劉寵真的有這份心思,支持他也不錯啊,至少可以混個開國功臣當當。雖然孫家不能開創新朝多少有些遺憾,但換來天下少亂幾年也是值得的。話說三國時代的幾任陳王貌似都不錯,眼前一個,后來還有一個,一文一武,境界都不是一般的高。
駱俊站在城頭,看到劉寵走來的那一刻,和劉寵對視了一眼,說不出的慚愧。他有種感覺,如果不是他被孫策控制了,劉寵未必會回來,至少不會這么輕易放棄。他和劉寵相處多年,知道劉寵是什么樣的人。
“孤肆意妄行,連累駱相受委屈了。”劉寵停住腳步,很嚴肅地拱手致意。
“大王安好,我就放心了,沒什么委屈的。”駱俊連忙還禮。
劉寵轉身看了一眼擺好的宴席。“那就別客氣了,一起入座吧,有些事,孤要和你們說。”
孫策也不客氣,請駱俊、郭嘉一起入席。劉寵當之無愧的坐了主席,孫策坐了次席,郭嘉、駱俊分別在他們下首。侍者上酒,劉寵一口氣連飲三杯,這才痛痛快快的吐了一口氣。
“將軍消息靈通,想必已經知道兗州的形勢了吧?”
“略知一二,還請大王指教。”
“指教不敢當,不過接下來的形勢很嚴峻,的確需要將軍用心運籌,否則豫州遲早會和兗州一樣遭災。睢水擋不住黃巾軍,也擋不住袁紹,你可要提前做好準備。”
孫策多少有些意外。郭嘉有細作在陳國,但細作進不了王府,也進不了劉寵的軍營,所以劉寵是什么樣的態度對他來說是空白。之前駱俊的立場偏向于袁紹,劉寵在歷史上又與袁術不睦,他下意識地以為劉寵也傾向于袁紹,現在聽劉寵說這句話,他意識到情況并非如他所想。
劉寵大致說明了一下情況。
這段時間陳國其實沒受什么侵擾,就算有黃巾入境也是小股潰兵。盛夏時節,本來不適合征戰,但黃巾卻是例外。一來他們根本沒什么甲胄、戰袍,天氣對他們的影響有限;二來他們餓急了,與其餓死,不如戰死、熱死。所以天氣越熱,黃巾反而攻勢越猛。原本劉備代領兗州刺史時打得還算不錯,黃巾主力一直被擋在濟陰、山陽以東。劉備離開兗州之后,只剩下鮑信孤軍奮戰,又不幸戰死,剩下的袁遺、袁敘等人根本不會指揮,看著黃巾長驅直入。
好在他們的目的是和黑山軍會合,所以主力一直在西進,在兗州北部活動,沒有南下的意思,否則睢陽、陳國早就遭殃了。劉寵這段時間最忙的不是打仗,而是收尸。黃巾沒有輜重,走到哪兒就搶到哪兒,搶不到就可能餓死在路邊。天氣太熱,如果不及時處理,很容易引發瘟疫。劉寵竭盡所能,也只能保證幾條主要道路上不會有曝尸,但野地里還有多少,他也說不清,但是肯定有,已經發生了有好幾起吃了尸體的野狗發瘋傷人的事了。
“陳國雖說人口不少,但土地有限,而且大部分都掌握在世家手中,駱相能夠調控的資源有限,就算想救人也力不從心。這幾年涌入陳國的難民已經讓他捉襟見肘了,如果放任黃巾進入,不僅救不了他們,反而會釀成災難。”
劉寵長嘆一聲,握緊拳頭,捶了一下案,眼睛濕潤了,聲音也變得哽咽起來。“身為王者,平時享受百姓的供養,衣錦食玉,危難時見死而不能救,只能看著他們曝尸荒野,被野狗啃食,孤真是慚對天地,愧對祖宗,愧對子民啊。”
孫策也有些心酸。他看向駱俊。駱俊卻低著頭,不愿發表意見。郭嘉見狀,笑道:“將軍,駱君有君子之風,不為已甚,這種得罪的人事還是由我來說吧。說起土地兼并,陳國可比汝南嚴重多了。從春秋時代起,陳縣就是陳國的國都,多有大族。后來入楚,又做過楚國的國都。秦漢以來,陳也一直是封國,這里的豪強也許不見經傳,但淵遠流長,根基極深,有不少是經營幾百年的世家。土地、人口大部分都掌握在他們手中,真正由朝廷控制的糧賦非常有限。說實話,駱君能做到現在這個地步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孫策看著駱俊,駱俊被逼無奈,嘆息道:“將軍,我也知道土地兼并是痼疾,但我能怎么辦?這幾十年災害頻頻,朝廷又橫征暴斂,百姓苦不堪言,只能賣地求生。雖是飲鴆止渴,總能救一時之急。我如果禁止兼并,他們更沒生路,遲早要餓死,而那些土地也會拋荒。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們買賣。”
“好吧,就算你說得有道理,那些人買土地也是做善事,暫時就不追究他們多占土地的問題。他們多占的土地交賦稅嗎?”
駱俊扭過頭,一聲不吭。
劉寵心中不忍。“將軍,你就別為難駱相了,他也有難言之處。那些人經營多年,早已不是一家一戶,或是婚姻,或是通家,聯成一片,牽一發而動全身。好言相求,他們還能拿一些糧食出來助賑,逼得急了,一顆糧食也沒有,駱相也拿他們沒辦法。攻破莊園、奪其良田這樣的事只有將軍做得,駱相可沒這手段。”
孫策放下了筷子,看看劉寵,又看看駱俊,如夢初醒。“我說大王和駱君為何如此配合,原來是等著我來啃骨頭,做惡人啊。”
劉寵和駱俊尷尬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