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騭是下邳淮陰人,剛剛二十出頭。他到江東有兩年了,之前一直在會稽依附焦矯,焦矯是會稽豪族,做過征羌令,又被人稱為焦征羌。步騭、衛旌就租了焦家一片地種瓜。冬天無瓜可種,他們就往來吳縣做點小生意,正好孫策擊退許貢,要在吳縣建學,他們就來了。
此刻的步騭很寒酸,又黑又瘦,穿著一身粗布短衣,腳上穿的也是草鞋,不過精神挺好,尤其是眼神非常堅守,看到孫策也沒什么波動,平靜的行禮。相比之下,衛旌就熱情多了,舉止之間不太從容。
孫策見步騭手里拿著一卷竹簡,便問道:“在讀什么書?”
“左傳。”
“想研究左傳?我記得高孔文精于左傳,你們可曾論戰一番?”
步騭搖搖頭。“還沒機會向高孔文請教。況且我讀書也不是為了和誰論戰,只是為了增長學識而已。”
孫策很欣賞步騭這種態度。本來嘛,讀書就是為了增長學問,拓展見聞,非要和誰爭個高下,而且爭的又不是真相,實要沒什么意思。相比之下,古文經比今文經要務實一些。
“我有一個課題,想請人做些專題性的研究,不知二位有沒有興趣。”
步騭和衛旌互相看了一眼,拱手道:“敢聞其詳。”
孫策便把自己的打算說了一遍。他最近看了不少兵書,但不論什么兵書,基本上都以戰略為主,很少有講具體戰術的,即使講也很粗略,他想做一些詳細的研究。讓甘寧總結水戰,讓馬超總結騎戰,都是出于這個目的。可他也清楚,甘寧、馬超有實戰經驗,但學問底子太差,也沒時間去爬梳典籍,研究古代的發展史,他需要有學問比較好的人輔助。可是真正的大儒又不屑做這些事,他們想的是立德立言之類的大事業,才沒興趣做這些瑣碎學問。
但這些學問對孫策很重要,而且也是他希望轉變學風的一個象征。他到郡學來就是想挑幾個愿意做這種研究的讀書人予以資助,借以表明自己的價值取向。學術風氣不是他想改就能改的,要慢慢誘導。江東利水戰,真正意義上的水師就起源于江東,但研究水戰的人卻非常少,他想造船,建立一支強大的水師,就要對水戰有深入的了解,在此基礎上提升造船技術,改進水師戰法。
要想做到這一點,不僅要有精通木學的黃月英,要有精通水戰的甘寧,還要有精通學術的人幫忙。只有將水戰史的來龍去脈搞得比較清晰,把握其中發展的脈絡,才能有的放矢,造出最切合實際的戰船,又能引領新的發展方向,擁有技術上的先發優勢。為此,他愿意提供一百金的報酬。考慮到相關文獻并不多,所需時間也不會太長,這個報酬不僅充足,甚至過于豐厚。
步騭欣然從命,和衛旌接下了這個委托。
陸康冷眼旁觀,沒有發表什么意見,等和孫策獨處時才提出自己的疑問。“這么一個小課題,有必要支付百金嗎?”
孫策笑笑。“陸公,這個課題的確不大,可是愿意做的人太少。我這么做也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做一些實際的學問。郡學建起來了,木學堂、本草堂還沒著落呢,如果有條件,我還想建講武堂。江東利水戰,講武堂里如果沒有精通水戰的大師,和南陽講武堂又有什么區別?”
陸康思索片刻,也覺得孫策說得有理。別看江東是水戰的發源地,可是還真沒什么人對水戰進行深入研究。不光是水戰,陸戰、騎戰一樣如此,縱觀史書,對戰事經過一向記載簡略,后人很難從那些記載中學到什么東西。史書如此,兵書也好不到哪兒去。書讀得再多也是紙上談兵,真正上了戰場,一看各自傳承,二看各人天賦。
“兵者,國之大事,人人皆知,合適嗎?”
孫策笑笑。“通曉戰略戰術,并一定就能成為名將,充其量只是避免犯一些低級錯誤而已。陸公,士人要想成為四民之首、國家棟梁,可不能夸夸其談,通曉各種學問對他們有好處。”
陸康有些不太高興。“務實當然好,卻也不能忘了圣人君子不器的教誨。”
孫策沒有反駁陸康。這些事講道理永遠講不清,只能用事實來證明。反正財政權在他手上,主動權也就在他手上。陸康愿意貼錢去研究那些大而空的學問,那是陸康的事,他是不會把重心放在那些學問上面。步騭如果真能安下心來把這個課題做完了,將來成為一個合格的水師將領應該不成問題。
孫策隨即說起了想讓陸俊出仕的事。
陸康想了一會兒,搖搖頭。“將軍能夠想起犬子,我非常感激。但犬子并不合適這個職位。故鄣是必爭之地,宜選通曉軍事的人鎮守,犬子不通軍事,性格又過于剛直,很容易和郭都尉起沖突。”
孫策很意外。“那陸公能推薦幾個人嗎?”
“我倒是有合適的人選,但此人身份比較特殊,沈子正沒有推薦他,可能就是出于這個原因。”
“誰?”
“沈直沈伯平。”
孫策也有些糊涂,沈友推薦陸家的人,陸康推薦沈家的人,他們是互相吹捧還是另有原因?
見孫策不說話,陸康解釋了幾句。吳郡世家大多從文,比如陸家、顧家,好武的不多,但是也有,沈家、朱家就是其中代表。沈友文武雙全,朱桓少好武藝,都是這兩家的代表人物。沈直沒有沈友那么出色,但他也通曉軍事,有不錯的武藝,比陸俊更適合出鎮故鄣。
但沈直有個問題:他是盛憲的女婿。
盛憲是名士,而且政治主張偏向黨人,與孫策是潛在的對手,他能不能支持孫策,眼下還不好說。如果孫策和盛憲發生沖突,沈直很可能會偏向盛憲,與孫策為敵。如果他只是一介布衣,最多不和孫策合作。如果他做了故鄣長,就有可能危及故鄣的安全。
孫策聽完陸康的解釋,沉吟了良久。他知道陸康的意思,陸康說得沒錯,沈友沒有推薦沈直,很可能就是擔心沈直會支持盛憲。而陸康卻反其道而行之,自然是希望他能維持和盛憲的關系,至少不要發生沖突。他已經和周氏鬧崩了,再和盛憲發生沖突,對他控制會稽非常不利。如果能讓沈直出任故鄣長,也算是一個友善的表示。他們都是為了他好,只是選擇的方式不同。
“我想見見沈直。”